碗干干净净,比狗舔得还亮。
“你们吃嘛?”梁尘问我们,他的两个馒头动都没动,静静躺在碗里。他看着我,没有了昨夜冷漠的敌意与考量,态度缓和。
邹29抿嘴,傻乐低语,“啧啧啧,你这是抱上大腿了啊,乖乖。”
我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接过那两个馒头,郑重地向梁尘道谢。他摆摆手,仿佛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抬头,闭上眼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如果是在监狱,我根据那些道上混的兄弟们半吹牛比半写实的三言两语,梁尘绝对会挨揍,或者不断有好事人来闹事,可现在他在看守所,没人敢动他。
我作为新人,邹29作为进来五天的新人,当仁不让被安排了洗碗洗盆的职责。号头不用干活,就等着给管教汇报。二把手记录员就是那个飞机头,天天戳个笔记监房日志。剩下的人,轮流换着来整理储物柜,擦地板,收拾垃圾桶,刷厕所。洗碗洗盆很麻烦,里面没洗洁精,得用手搓,水龙头只有冷水,还洗不干净。我用手又搓又抓,冷水冲了又冲,好久后碗盆才干净,指缝间倒满是油。梁尘还是一个人坐那,一动也不动,仿佛座凝固的石像。但他要真是石像,肯定也是卖得很贵的那类,他身材流畅有力,脊椎像大理石一样硬挺,脸也好看。
“你看什么呢,呆了?”邹29油叽叽的手不轻不重地拍我。东西洗完了。
“没什么。对了,你知道梁尘什么来头吗,感觉很厉害,所有人都不敢惹他。”我依旧盯着梁尘。
“不知道,可能做人比较毒辣?凶残的人不要惹,惹了搞不好把我们都弄死,反正已经进来了。你看他还戴手铐脚铐,前面几个老比老吊走掉的老油子,你么得见过,横的嘛,人五人六,但梁尘面前,屁都不敢吱声,所以他肯定不简单。”邹29絮絮叨叨的。我一下了然,邹29也不知道,他只是在装懂在猜。
九点到,管教进来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如坐针毡。坐板是什么,板就是水泥地上粘铺了一层类似于刨花板的东西,上面刷着一层紫色的油漆,坚硬无比,最关键就是硬。坐姿要求脚与屁股在一个平面上,双脚与膝盖并拢,双手平行重叠放在膝盖上面,腰椎必须挺直。短时间坐还好,时间稍微长一点,腿部的血液循环不畅,最突出的感觉就是腿麻,还不能动,动了不仅腿酸发颤肿痛,带得心里发颤,管教还要过来教训一番。坐板一坐就是两个小时,人上半身的重量全加在臀部里头的那两个骨头尖儿上,屁股生疼,虽然没体验过,但我觉得这可比古代杖刑残酷得多。上午坐,下午也得坐,一周下来,屁股上无一例外的起了茧子,就像是屁股上长了两只眼睛。
痛不欲生,真的是痛不欲生,我深刻体会到肉体上撕心裂肺的痛楚。我咬牙坚持,汗如全涌,顺额头蜿蜒流下,运动服被打湿,其他人也如此。而梁尘呢,依旧懒散地敷衍地稍稍屈腿,他没有过来坐板,还靠在铁柱上,继续发呆,眼神柔和,像新生的羊羔,好奇腼腆探索这个美丽世界。但监室可不是美丽世界,不到二十四小时,我已经认清了其本质,狭小,逼仄,潮湿,暗淡,避光,种特殊形状植物水果会拿模具禁锢它们生长,同样的,这就是从生理心理双重打击消磨我们这些社会败类的犯罪欲望。我有些愤懑不平,当两个临近的人面临相似的处境时,过得差点的总会记恨嫉妒过得好的。我恶意揣测着梁尘,凭什么我累得像只老驴,绷直背痛不欲生时,他能安然惬意地靠在那儿潇洒快活。
十一点半,要吃午饭了。果不其然,坐板后,梁尘上午给我的馒头的存在感伴蠕动的胃荡然无存,我的那点可笑的怨气也烟消云散,而是担心梁尘的脚,白布已快变成粉布。
我还没来得及问话,号头就命我们坐好,七铺到十四铺去拿东西。中午是米饭,饭很硬,我不喜欢吃米饭。清水煮白菜,没有一点油水,难以下咽,像在吃橡皮,煮软的橡皮。为数不多的几片水煮肉早被前面的分完了,到我和邹29,只剩蔫搭搭的几片白菜帮子。我才知道原来看守所也是可以加餐的,好几个家里人帮忙冲钱,他们手里拿着红色包装的真空鸡腿,开心地啃。我和邹29相视苦笑一声,狼吞虎咽地扒着饭。难吃是真难吃,想吐是真想吐,可饿也是真饿。梁尘象征性地扒了几口饭,就把碗一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身子一曲,缩成一团。
我这才发现,原来梁尘的脚铐打了柳丁,镶得死死的,怪不得他走路那么慢,连减少疼痛的白布也是硬塞进去的。他没穿运动鞋,一直踩着双人字拖,泛血的白布在我吞咽的同时放大,我猛然感到一阵恶心。我想起来小时候杀猪,几百斤的公猪被按在板上,杀猪刀刚捅进去一半,猪醒了。嚎叫着狂奔,肠子掉出来一大截,血随跑动的轨迹下滴溅落,我就在旁边看着,一大摊一大滩冒热气的血在地蜿蜒,卷得稀碎的沙缩成一撮一撮,闻着猪血的腥臭味低头呕吐。号头又来了,他把自己加的餐,一包鹌鹑蛋,剥好的,分了小半份给梁尘,他叹了口气,“吃吧,吃吧。”梁尘慢悠悠抬眸,“谢谢”,一字一顿,他机械地咀嚼,将那几颗小蛋咬碎吞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