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我”是以旁观者的视角来叙述,第二个“我”,就是老头福贵的自叙。我哪里敢让他抬手伤到自己,把书往地下一摆,用手按他说的话找位置。我们靠得很近,胳膊靠胳膊,肉贴肉,肉体的燥热传递给彼此,我的心烫烫的,满满的,装满了对未知的文学的期待。
八点半很快到了,我们连书的三分之一还没读到,我有些恋恋不舍。梁尘用肩膀撞了我一下,“去吧,明天继续,今天谢谢你。”我攥着他的书,连连称是。柜子里他的书摆了一摞又一摞,琳琅满目五光十色,我从没想过看书这么有趣,当然,我的嗓子也很酸很涩,特别想喝水。《活着》被我轻轻堆在那一众书的最顶端,我记住了,才读到62页第五行。
夜来了,我躺在被窝,抬头看天花板,手里是那张纸,我已经能背个大半了。邹29回来了,他双唇发白,整个人打哆嗦,两个小眼睛飘忽不定。我问他话,问了好几遍,他不吭声。最后他猛得一哆嗦,我摸他的手,冰凉的,像死人一样。他哭了,哭得很伤心,鼻涕流到下巴,他边哭边叫,“以后可怎么办啊,完了啊,我的儿啊,我的老婆啊。”
监室很安静,号头没有来制止,大家注目着。他哭了很久,眼泪不见停,最后啜泣声渐渐低沉,抽噎了几下,回归平静。外面站岗的管教也没来骂人,只是轻轻提醒他小声点。我在后半夜知道,邹29马上就进监狱了,还有,他的儿子是个畸形儿,有两套器官。我在邹29面前下了毒誓,出去后去找他的儿子,哪家福利院我都记得滚瓜烂熟。
第二天一早,邹29不见了,他的衣服洗漱用品全不见了。我成了29铺。
我麻木地刷牙洗脸帮梁尘,他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依旧是那个淡淡的样子,他没提邹29,没有回忆昨天给他的一个馒头,明明昨天人还在的,看来邹29凄惨的哭声没有触动他分毫,我觉得他的心有点狠。不过心不狠,他也戴不上这手铐脚铐了,我也抱不了他的大腿。这才是第二天。我还有两个月二十八天。
“你读书那么好,为什么还进来了呢?”我在望风的时候,迟疑着问出口。梁尘柔和的背脊顿时挺直,对我好不容易温柔的棱角再一次锋利,手铐脚铐哗啦啦响应,他的眼睛是被磨过千百遍的刀,万箭齐发,齐刷刷地扎过来,带着仇恨。我吓得一怔,被寡淡伙食嚯嚯瘦成皮包骨的身体微颤,连忙道歉。
“没事”,似乎感觉到对我作出这副表情不适宜,他赶紧侧过脸,声音闷闷的。“我本来可以上C9的,你知道C9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C9是什么,我只知道CS是什么,但我还是怯怯地说我知道。周边的高墙密不见风,闷热,让人口干舌燥。
“你骂什么?狗年没到呢,吠什么?”
“哈哈哈,干嘛?猪年没到,你他妈拱什么?哦,难怪,今年是兔年,拱来拱去当兔爷啊。”
火气方刚的男人挤在一起,总会有摩擦,这就是其中之一。
可听到“兔爷”,梁尘似乎被掐中软肋,猛得抬头,难以置信望向那头,就像伤口没长好就被人揭伤疤。他在发抖。三铺四铺尚未察觉,怒发冲冠,气得脸红脖子粗。号头首先发现,他忙不得劝架,先过来安抚梁尘,“他们肯定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生气。”我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
兔爷是什么意思?这是我想问的。但看这个架势,或许不该问。和梁尘在一起,我总是会遇见很多不知道的东西。也许这就是读书人吧。
管教过来了,拉住两个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好骂,让我们剩下的人进去坐好。那两人被关了紧闭。
我那张纸背得极好,管教来抽我的时候滚瓜烂熟。梁尘从回来后兴致一直不高,手紧紧掐着铁杆,想要掐出一个洞。直到听到我有惊无险地度过抽查后,他绷起的肩膀才渐渐松缓,露出了满意的笑,朝我比了个大拇指。他的怒火像被刺扎的气球,全泄了。
我终于读完了《活着》,梁尘赞许地看着我。我很想感叹些什么,却什么也感叹不出来,心里空落落的。
“你出去以后,还会读书吗?”他问我。
我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会。”
梁尘额头突突跳了下,眼睛里划过不明显的失望,但仅是一刹那。他很快就笑了,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翻,笑得眼泪快掉下来。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还是附和地笑两声,梁尘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比中秋的月亮还好看。他颤抖着用力戳我,声音发抖,“对啊,人要是会变,那就不是人了。”
他的手腕还是破了,血液肆意流下,顺着发黑的手铐往下流,地上染上一片血,他脚后跟的白布彻底红了。我这次没感到恶心,只是心底隐隐作痛,我觉得梁尘前不久给我种下的小麦种子,彻底熟了。
管教把他带走,他的手腕脚踝被厚实的纱布包裹着,又用层层白布包严实,手铐脚铐依旧没摘。管教让我和新来的29号专门照顾他。
我现在是22铺了,4铺成了号头,做了1铺。我不知道走掉的人判了几年,是放出去了,还是进监狱了,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