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拐了一个弯,他老乡的那张脸,从他的视野里消失,再也没见。
二十多个小时的长途火车,咣当咣当,车上的第一晚,他就着老乡带的腌咸菜,吃了5个土鸡蛋做晚餐,又给老乡分了3个,剩下的2个,是留给第二天做早餐的。
他给自己想好了退路,之前那种被丢下的茫然和不安一下子散去,缓过神来,只觉出饿,蹲在广场边一棵大树墩子下,狼吞虎咽吃完了那盒代价颇高的盒饭。
他的家,是我的老师,陈泽洋。
他拿着那盒没来得及吃的盒饭,跑下铁轨捡起了自己的那个小包,将剩下的钱藏到包里换洗的衣服里卷着,又返回了站台。
那个生养了他十多年的小村庄,在他不想提及的回忆里,早已和其他陌生城市的地名一样,化成了于他而言不痛不痒的符号,失去了缅怀与想念的意义。
他在这座城市的第一年,跟这座城市里其他无数生活在最底层,还在为活着而苦苦挣扎的人一样,过得步履维艰。
最穷困的时候,吃过垃圾桶里发臭的剩饭菜,偷过别人放在门口喂流浪狗的狗粮,也在公园里的池塘里洗过澡……最险的一次,是走在大街上突然饿昏了过去,他穿得像个乞丐,没人敢上前关心一句,他在地上躺了半个
他生出了这样的想法,眼见着那老乡回来找他的几率越来越小,若按着之前的计划买了票直接回去,一想到回去后将要面对的叔伯们的脸色,又如何甘心。
那一整天,他就在火车站附近的马路边上瞎晃,看擦得锃亮的橱窗里摆着各种自己只看过没吃过的精致的糕点、好看的各种款式的服装、装修地富丽堂皇的酒店、时髦潮流的沙龙……这座城市的繁华还只在他眼前露了冰山一角,他已觉得万般地震撼,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出人头地享受这一切。
酸甜的糖醋排骨,西红柿蛋汤,酸里透着粘腻的甜,甜中又夹带点瑟瑟的酸。酸甜,是这座城市给他的第一种味道,也是他在这座城市里往后人生的写照。
他懵懵懂懂跟随着出站的人走出了火车站,站在人来人往的小广场上,放眼望去,高高的楼房到处都是,走哪都有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路口通向未知的前方。他站在路口,正午刺眼的阳光晒得他头皮发麻,薄薄的塑胶鞋底在发烫的水泥地面上磨出浅浅的印记,在心里琢磨着是该原地等待还是离开。那老乡会不会回来找他还是未知数,如果没回来,用剩下的钱买张回去的火车票,应该还是够的。
到了第二天早晨,他拿着矿泉水瓶子在火车上面接了一瓶水灌了下去,勉强撑到了中午。恰逢车子进站停靠某个小站台,窗外有推着小餐车卖便宜的盒饭,还有附近的村民提着自制的卤鸭腿沿着站台靠窗叫卖。有人趁着上下客的空档,开始下车去买吃的。
他脸上漾起了笑,将快燃到过滤嘴的烟猛吸了一口,然后摁熄,吐出一口满满的白色烟雾,将他整张脸笼罩在了其中,若隐若现。
15岁,正是男孩子长身体的时候,食量大地惊人。那2个蛋到底没撑到隔天早晨,半夜就被他去壳裹腹。
他在这座城市留下,却也仅仅是留下。这座城市的繁华没有他这种一贫如洗的山里小孩的立足之地,有的只是街角旮旯里破败的大棚屋和天桥底下的席地而睡。
火车轰隆隆开走的时候,他正站在卖盒饭的餐车前,一张一张仔细辨认着餐车主给他找的零,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火车已经开出了站台。
他到底还是个孩子,禁不住食物的诱惑,跟老乡说了一声,捏着口袋里的那两百块钱,就跟着别的人一齐下了车。
那年刀哥跟着老乡进了县城,头一回坐上火车,在拥挤肮脏的绿皮车厢里,他和人挤坐在窄小而坚硬的座椅上,脸上带着对这个新新世界的好奇和憧憬,听人操着各式口音的普通话山南海北地胡侃,看车窗外不时闪过的高楼大厦和远处闪烁的霓虹灯,心里滋生出对往后人生不一样的向往。
我凑近仔细观赏了一番,给了个真心的赞叹:“很好。”
他的眼神穿过面前层层的烟雾,看向客厅里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们正在批改作业的陈老师,里面载满了思乡游子谈到故乡时如水般的温柔。
他远远看见他那个老乡从小小的窗户里艰难地探出头来,姿势奇怪地朝他这边望,嘴里大声嚷嚷着什么,但是火车声那么大,他心那么慌,竟然一句都没听清。然后,他看见自己的那个小包从车上丢了下来,掉在了旁边的铁轨上。
意地问我:“怎么样?”
他从烈日当头等到月上柳梢,独自一人在异乡忍饥挨饿过了一晚,隔天早晨醒来,察觉被火车旁边各种招揽生意的小贩们盯上,眼里透出的耐人寻味的目光让他害怕,在看到有人朝他这边走过来时,立刻紧紧抱着怀里的背包跑走了。
少年人,踌躇满志又无牵无挂,到哪不是一样的活。于是,他随便选了个方向,沿着那条街慢慢地走下去,将火车站抛在了越来越远的身后,连同他的故乡。
他说:“有泽洋在,才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