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双臂死死抱住雕刻着龙首的船头,一个巨浪兜头浇下来,灌得他呛水。嗓子里辣得难以忍受,顶着风浪,用尽全力睁开眼睛,向后看去。风暴之大,他已经看不清长船上所有人的位置。世界一片黑暗,长船被抛在浪尖之上,好像史前巨兽齿缝之间叼着的一点浮游生物。他听见身后有人在用陌生的语言不断念颂着什么内容,仔细倾听,那话语的内容,居然能够被他所理解。那个声音说的是古挪威语,念诵的是哈马瓦诗篇,喋喋不休,正在祈求主神奥丁庇佑。他咬紧牙关,双臂都已经没有知觉。雨水与海浪不断浇在他们身上,开始时候好像是拳脚相加,再后来渐渐麻木,连自己的皮肤都感觉不到。方圆百里,没有一点陆地的迹象。这样不行,再这样下去,他们所有人都要交代在这片海上。他用尽全部力量,大声呼喝,让所有人用铁链自己将自己捆在船龙骨上。话还没有说完,巨浪卷上来,惨叫声响起,瞬息之间就卷走了长船右舷上的人。那人形没入黢黑的海水之下,连一点影子都找不到。
他曾听说过,英勇死在战场或者海上的人,都会有瓦尔基里前来引领他们前去英灵殿瓦尔哈拉。那么此时此刻,那么多传闻之中的瓦尔基里,究竟在哪里。英勇吗,死在北大西洋上,连方向都不知道在哪里,躯体至多只能成为海底生物的养料,究竟有什么英勇的成分在。这一船的人,前去西方劫掠,无非也是为了养活自己。但是他们,注定连西方的土地都到达不了。
他的左臂还是死死揽住龙形船头,右手探到自己的颈间,捏住了脖子上戴着的,瓦尔基里的银质项坠。这项坠是他们家族之中世代相传,像护身符一样的存在。显而易见,这东西现在是不可能庇护他全须全尾地从海难之中活下来的了。那么。他睁大自己银灰色的眼睛,直直向上望去,望向黑重的天空,望向咆哮的云层,望向遮天蔽日的大浪,他想,如果真有神明,希望他能在死后,如愿升入瓦尔哈拉。
他的用力如此之大,扯断了脖颈上的皮革绳。
雷暴炸响,海浪以倾轧之势拍打下来。他听见了恐怖的,木材断裂的声音。抱住龙头站在高处,他回身向下看,眼睁睁看着长船像活了一样,在海浪之中扭动。他清清楚楚知道,这是因为龙骨和桅杆已经碎裂,船身即将散架。又有一波巨浪兜头落下,重重拍在他的手臂上。他被迫失去平衡,手指一滑,从高空落下,被海浪吞没,陷入水中。只有右手上,还紧紧攥着那Jing雕细刻的瓦尔基里项坠,用力到指节泛白。海水之中,竟然很安静。船员恐慌的呼喊声,暴雨,惊雷,全部都离他很远。他往水下越落越深,往左右看,还能看见已经失去了意识的躯体,在水中漂浮。脚下是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好像巨兽的眼睛,正在盯着他看,下一刻就要将他彻底吞噬干净。他死死睁大一双银灰色的眼睛,拼尽全力盯住海面上几不可见的天光。他能看见沉船上的零碎物件,也正在一点一点没入海中。好像一场奇异的雨。
战斧。
圆盾。
铸铁头盔。
碎裂的长船船板。
他快要窒息了。胸腔之中爆裂一样的疼痛。缺氧。到脸色青白。
是他的错觉吗。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不属于这片风暴肆虐的海洋的声音。很细微,被海水隔断之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那听上去,像是鸟类拍击翅膀的声音。无关紧要了。他快要支撑不住,连自己的四肢都已经感觉不到。那双灰眼睛安静地阖上,安心地让自己陷向深睡眠一样的黑暗。
有双手握住了他的肋骨两侧,还带着人体的温度。冰凉的海水之中,一下就烫得他恢复神智。那双手如此有力,轻轻一提,就穿过海水与风暴,哗啦一声,将他带出了水面。腹腔之中呛进去的海水倒灌而上,叫他立即就吐了出来,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大脑却因为缺氧,还不能够理解此时的情形。
他在空中。
海水飞溅,抽在脸上,好像小小的刀锋。耳边有羽翼拍打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体型巨大的候鸟。
究竟是谁,是谁救了他。
缓缓回头。
他看见了遮天蔽日的巨大羽翼。翼展如此之大,遮挡住了他视线范围内所有的东西,能看见的,只有纯白如雪的羽毛。那种颜色,是峡湾之中,飞溅而下的山涧的颜色,是长冬深处,海面上巨大冰山的颜色。白而盈盈生辉,纯净得好像透明。有双人的手臂,环抱住他的腰间。正在带着他被海水浸shi的皮rou骨骼,一点一点,乘风而上。每一次羽翼的扑闪,就带动一阵气流成风。
瓦尔基里。
西里斯·布莱克猛地在床上坐起来,剧烈喘息,汗水浸shi了睡衣。有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和胸膛,人体的温度,烫得他一下子就回到了萨克森。西里斯伸出手臂,抱住那个人的身躯,将他压在怀中。对方如此瘦弱,突出的肩胛骨硌痛了他的双臂。莱姆斯的手轻轻拂过他的侧脸,下颌骨,一路到脖颈与肩膀。他的手指触碰到的每一寸肌肤,都产生一阵小小电流一样的酥麻。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拍打西里斯的脊背,好像在安抚歇斯底里的幼童。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