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脸。高鼻深目,仰着头看前方,他能在海面上清楚看见的,只有他线条柔和的下颌。不知道为什么,那骨骼的轮廓,竟然让他觉得那么熟悉。
西里斯睁开眼睛。
他安静地躺在床榻之上,莱姆斯在他的怀抱之中睡得很熟。他的左手,放在西里斯的胸腔上,好像时时刻刻想要确认他的心跳一样。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显示此时是凌晨四点,天还未亮,苍穹上一轮圆月,映在黑暗的海面上,好像泼溅的碎银。荧光投进木屋之内,照亮了室内景物。莱姆斯那骨骼轮廓柔和的下颌,掖在毯子之中,随着呼吸很轻微地起伏。西里斯无声地看着那张脸,看他睡得乱七八糟的棕色卷发,心里只觉得柔软得难以言喻。他尽量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翻身起来,反手替莱姆斯掖好被褥,走到小厨房给自己倒一杯水。站在窗边看外面的月亮,很茫然地想,可能吗。他那对自身来历三缄其口的爱人,是神话之中的生物吗。才刚刚想到这里,又想笑自己真是不分梦境现实。北欧诸神,维京海盗和瓦尔基里,都是十个世纪之前的传说了。是因为人生中的第一次,他找到了自己的安宁吧。是因为与莱姆斯共处的时间实在是太幸福,太叫人满足,所以他在梦中,也给自己的执念,盖上了他的脸。
土豆和番茄的长势都很好。屋后的土豆秧苗经过再三堆土架高,可以预计,到了丰收季的时候,大约可以从一株植物中,得到大约十几二十斤的成果。莱姆斯从来与他一起在田间忙碌,没有一点西里斯想象中富家小孩会有的娇惯。他一样给农作物浇水翻土,指甲之中也有像他一样的泥土残留。只是与西里斯不同,莱姆斯手上的泥泞,只要冲洗,从来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一样收拾房子,一样看顾羊群。不过才过了短短数月,西里斯已经全然不能想起,自己此前独居的人生,究竟都是怎么过来的。窗外连绵的阴雨敲打青山,他也在屋中敲打他的打字机。莱姆斯忽然进门,在他身旁的窗棱上,轻轻放下了什么明黄色的小盆栽。他抬头去看,那是悬崖上开满了的,那种不知名的黄色野花。早春的时候,成片成片开得非常炫烂,好像满原野的碎金。用来种植花朵的,是他们两人吃鲔鱼剩下的铁皮罐头,缠上了最普通的麻绳,竟然也显得有种质朴的美。他从桌边站起来,想要抱起莱姆斯,抱着他在房间里转圈。
才揽住那个人的腰,对方的双脚刚刚离地,他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莱姆斯的体重太轻,轻得简直不正常。可是他每天与他同床共枕,知道对方并没有瘦到病态的程度。虽然清隽,但他并没有厌食症,连肋骨都没有突出。可是此时此刻,他双臂之中举着的那个人的体重,只差不多等同于一个五六岁孩童的重量。莱姆斯好像还没有意识到他究竟在想什么,捧住他的脸,低头对他笑。但,西里斯的眼神与那个人对视。他人生之中,只知道有一种这样的情况。鸟。鸟类的骨骼,或纤细或中空,许多关节胶着在一起,让它们的整副骨架更结实。如此可以保证最轻盈的体重,和最快速的飞行。
怎么可能。他以为,神话与传奇,不过都是自己梦中的内容罢了。
他不过是偏远的,无人问津的法罗群岛上,一个最普通的种土豆的农夫罢了。
就像他决意要与其长久过一生的莱姆斯,也应该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来自挪威的游客而已。
星期六,是每周进城采购日常用品的日子。他对莱姆斯说,希望他能留在家里看顾刚刚长成的番茄。万一下雨,也要有人能加固门窗。不管莱姆斯有没有相信他的话,他都没有显露出来,只说好。西里斯确实是要进城,但不仅仅是为了采购。法罗群岛的首府托尔斯港,有整个群岛最大的图书馆,也拥有整个世界最广泛的法罗语藏书。他将车停在那幢白色的现代建筑前,直奔图书馆中北欧神话的选区。瓦尔基里,从十世纪的诗篇埃达,到十三四世纪的尼加尔史诗当中,都是不断出现的形象。记载这一传奇物种的载体当中,甚至包括了浩如烟海的如尼文古卷和拓片。总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记录,能叫他确认自己心中的犹疑。
西里斯翻遍所有关于北欧诸神的书籍,并没有找到任何他此前不知道的信息。星期六的图书馆中,他并不是一个人。很多年轻的父母,带着满地跑来跑去的幼童,在此地阅读或者借书。西里斯有一点茫然地抬头四顾,一时之间,被这种热闹冲乱了思路。有小孩手持纸板做的长剑,戴着塑料的长角头盔,从他身边跑过。他想自己究竟在找什么,又是究竟想要证明什么呢。难道他不应该就此满足,满足与他此时此刻拥有的,稳定的生活,满足于他等待了二十多年的爱人。可是假设他所想的一切确实是真实,那么他又如何能够区分现实与他那些接连不断的梦境。西里斯一瞬间幡然醒悟,不,不应该是主流的北欧神话。他不会在那些被人翻烂了的典籍之中,找到任何能证明他的理论的记载。一定有后来人,研究过瓦尔基里的史诗。莱姆斯曾经说过的,传奇之中最伟大的瓦尔基里,叫做布伦希尔达。他在灰尘掩盖的图书馆角落,找到了一本挪威语写成的,对日耳曼叙事长诗尼伯龙根的研究,看上去像是什么人的论文集结。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