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森要来找我,他该如何来找我?我猛地一个激灵,不敢再想下去。我得给自己找些事情干。
我打算去浴室清洗一直被扔在角落里的落满灰尘的背包。我伸手去摸里面的物品,防止有纸张混在里面。指尖触碰到了一叠毛糙的异物。这很奇怪。我心想。手指一勾将它们取出。什么东西?打量着掌心内碎成一片的带着颜料的纸张,我的心茫然了几秒钟后倏地剧烈跳动。那是,那是……我不可置信,疯了一般地将背包倒扣,倾倒着里面的纸屑。确定没有剩余后我颤抖着手指犹如拼拼图去拼凑地板上的一片狼藉。巧克力、甜甜圈、牛角包、雄狮、猎豹、长颈鹿、企鹅、北极熊、我……先后显露出来。它们颤颤巍巍的。哪怕只是我的呼吸也能将它们吹散。吹散后我继续重拼,拼好小块后又被吹散……如此重复。我去抽屉里翻找胶水。我要将这副破碎的画作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地黏贴。我很偏执,但是这偏执的情感后是一颗满目疮痍的真心。我要上面的埃德森和奥索林,还有北极熊和企鹅活起来。我好恨,我好恨六个星期前的我。我为什么要将那幅画撕毁——那时的我大概怎么也没能料想到,击溃我的是这副《我们》。我又好恨孩童时期的我,因为那时的我完成了一副无比丑陋的埃德森的画作。主人公在十个星期前就将那幅画没收走了。我应该给他画一幅更好的。埃德森那么美,我的画配不上他。回忆起当时在瑞士的伯尔尼大教堂,我和埃德森欣赏米开朗琪罗的《最后的审判》时的场景。埃德森说我们终将进入地狱,而我却担保承诺说我给我们创作一幅画中画来一起躲避火海。如今我总算意识到那时的我竟然是那么的愚笨而不自知、狂妄自大。如果可以,我希望时间能再次倒流。这次我只有一个要求:埃德森无罪,但是奥索林有罪——所以画中画里只需有埃德森即可,奥索林可以向耶稣献祭自己的生命来为爱人埋葬。泪水早已把被六个星期前的我撕毁的破碎画纸浸湿。伴随着埃德森也被我完成,我最终泣不成声,崩溃似的将自己蜷缩起来,眼睛埋进双膝间企图去寻找庇护。但是好可惜啊,因为这次没有人可以借给我一双温热的大手来藏眼泪了。
我们梦寐以求的爱琴海葬身在第勒尼安海的身躯之下;古罗马辉煌的旧教堂在时间的长河里瓦解、坍塌,碎片与尘土彻夜狂欢;神秘的那不勒斯歌谣失散于欧洲人的口口相传;北上的索马里海盗将佛罗伦萨宝贵的艺术珍品一洗而空;逐渐远离意大利本土的西西里岛撞入非洲大陆;南下的巨型冰川搁浅在地中海的怀抱中;炎热的灼浪侵蚀着脆弱的冰层,藏匿其间的北极熊和南极企鹅追随雪水奔向热带岛屿。这片土地上长出雄狮、猎豹、斑马和长颈鹿。再后来,汹涌残忍的洪水冲毁了山间的铁轨和少年瑰丽色的斑驳的情欲。埃德森和奥索林的故事永远埋葬在南欧悲伤的断夏。
或许我与埃德森的那档子绯事早已在整个密特拉传遍。但是我不在乎,我相信埃德森也不会在乎。因为我知道,我们没有任何罪行,相爱从来都无罪,这是事实。后面的日子依旧平淡。我和亚达安娜、卡米洛、卡米维、贝尼娅以及奥古斯托每日都厮混在一起。奥古斯托与我不再反目成仇,也不再尴尬交流。在落后的密特拉里,关于一个名叫埃德森的人的记忆仿佛随着夏天的离去而消逝,秋日将我过去完成时的爱人一点一点地抹去杀净。他们可能忘记了那个曾经每年夏天都会来密特拉小住的埃德森,但是奥索林永远都不会忘。别人忘记了没关系,因为他可以来纪念。事实上,奥索林认为埃德森也不稀罕别人的思念——他只要有他即可。
父亲、母亲、雅玛达鲁、亚达安娜、贝尼娅、卡米洛、卡米维和奥古斯托在十二月于我家为我庆祝了我的十八岁的生日。那晚我很高兴,也很幸福。吹蜡烛前我许愿密特拉的铁轨可以早日被修好——这样的话就方便了我和埃德森的私奔。蛋糕很大,我吃下许多,撑得我恶心反胃,但是我仍然坚持用调羹将甜腻奶油往嘴里送。客人们前脚刚走,我后脚便立刻跑回卧室内的浴室,撑着马桶吐了。把污秽清理干净后我去洗手间洗脸。盯着盥洗镜里眼眶泛红的狼狈的陌生的自己,我感到不适。我怀疑奥索林早已跟随着埃德森死在了冬日的罗马街头。母亲在敲我的房门,我慌忙冲了把脸后便湿淋淋地去开门。什么事。我问她。母亲犹豫地打量着我,而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扔给我。她的语气很生硬。埃德森拜托我在你十八岁生日那晚将这个给你。埃德森这三个字被她念得含糊不清,就像嘴里含了一块黏糊糊的奶糖。这若是放在平常,我定会顶撞她,但是现在我却没有,因为母亲的话令我大吃一惊。他回来过?我近乎是叫喊着。母亲看了我一眼。没有,这个包裹在几年前他就给我了,还哀求我不要告诉你。母亲说完该说的话,便转身离去,把时间单独留给我和埃德森。
我急不可耐地拆开包裹,心思却飞到了万里之外。这会是什么?我心想。情书吗?这个念头不禁令我咯咯地笑出声。然而待我看清木制相框内那张半圆形穹顶的典型欧洲风格建筑的老旧相片时,我猛地愣怔,久久无法回神。良久,我安慰自己唯一的办法便是苦涩地笑一下。我实在是太胆小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