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今天还能清楚地记得,常青离开那天的朝霞漂亮得宛如一匹上好的绸缎,露水像珍珠一样挂在路边庄稼的枝叶上,树上的鸟儿啾啾地唱着歌,我就站在家门口,依依不舍地看着常青,看着他渐渐远去,身影缩成一个越来越小的点,再也看不见了。
等到了晚上,我一个人睡在冷冰冰的被窝里,我本来以为自己会因为想念常青而睡不着,但我刚一闭上眼,就陷入了黑甜的梦乡。在梦里,常青远去缩小的身影又一点点地变大,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钻进了我怀里,跟我一起入睡。
在我的预计中,常青要在镇上住一晚,最早也得第二天早上出发,下午堪堪能到家。但是等那天的太阳彻底落山,黑夜铺天盖地而来之后,常青还是没有回来。我在我娘跟陈贵的劝说下又等了两天,常青仍然没有回来。
我再也等不下去了,我推迟了跟我那位叔伯的生意,一个人去镇上找常青。
我把镇子里外翻了个遍,到处都见不着常青的影子,最后我找到了常青说要去拜一拜的那座庙,揪着庙里住持的脖领子问常青是什么时候走的。住持问谁是常青?我就跟他描述了一番常青的身材跟长相,住持想了一会儿,认真地对我说,他们寺里最近没来过这么个人。
常青长得不太像汉人,五官非常有特色,要是他来过,住持绝不可能不记得他。那么,他是真的没来庙里了?
那他这些天是去哪儿了?
我想到这个问题,我不知道,但我的心揪紧了,脑袋里仿佛盛满了浆糊,想什么事都糊里糊涂的想不明白,只能像只游魂似的飘回了家里。
我那天回家之后才发现,家里的衣橱已经没有常青的衣裳了,他把自己带来的衣裳都装进包袱里又带走了。我又蹲下去探头往炕底下看,那里果然也没了常青的布鞋,只有我自己的鞋孤零零地摆在地上。
之后的几天里,我老是心神不宁,白天夜里坐着发呆,像个木头人似的什么活儿都干不了。我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睡眠浅得像是天上飘着的一层云,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我惊得从床上跳下来。我听着夜幕里传来的不知名的簌簌响动,老觉得那是常青回家的脚步声。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我在一天临睡前,呆坐着看着冷清的屋子,突然意识到,常青再也不会回来了。意识到这件事后,我憋了两个月的眼泪终于喷涌而出。我哭得不能自已,趴在床上就像耍无赖的小孩那样手推脚刨,把我跟常青的被褥都踢蹬到了地上,溅起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我的嚎啕声吵醒了已经睡熟的我娘,我娘这些天也因为常青的失踪而忧心,听见我哭,我娘也躺在床上抹起了眼泪。我知道我让我娘担心了,但我忍不住,常青走了,他不要我了,我怎么能不哭?
我像是要把身体里的水分全都排出来一样,呜呜咽咽哭了一整夜,到天明的时候嗓子已经哑得一声都发不出来了,眼睛肿得像两只核桃,看人都迷迷糊糊的。陈贵来叫我,说我娘有点不大好了,叫我赶紧去看看,我睁着两只满是红血丝的眼珠,踉跄着跑去了我娘的屋子。
我娘的病一直都没好,听说常青走了之后,我娘的病情更是雪上加霜,躺在床上怎么都起不了身,Jing气神儿都要被床榻吸走了。我嗓子哑得没法出声,只能干流着泪趴在我娘床边,拿眼睛瞪着陈贵,我想问他我娘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间就病得这么厉害?
陈贵叹着气不吭声,叫来女佣回答。女佣说,今天早上我家走了一个灶上烧火的小丫头,小丫头家里给她安排了一门亲事,她是要回去成亲的,临走前我家给她封了一只厚厚的红包。她捏着红包,神色有点愧疚,踌躇了很久才开口,她有件事想跟老太太说。
陈贵预感到她要说的应该并不是件好事,本想拦住她,但我娘执意要听她说。小丫头就说,少nainai之前曾拜托她背着人熬一碗药,她被少nainai塞的银子迷了眼,在夜里偷偷起火替他熬好药,拿小碗盛好盖在柴垛下。少nainai起床后喝了,第二天不知怎么就传来了小产的消息。她不放心,自己搜集了熬药剩下的药渣去找宏济堂的大夫看,大夫说那是红花。
她说到这里就哭了,说她怕自己担干系,当时什么都不敢说。我娘一听就捂着胸口厥了过去,我也懵了,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眼前阵阵发黑,但我嗓子疼,眼睛也疼,我嚎不出来,只能哆嗦着攥住我娘的一只手,咬着牙,无声地流着泪。
我娘也哭了,她太老了,病得也太重了,身体不可避免地衰败下去,眼泪像是从一口濒临干涸的老井里费力泵上来的井水,没一会儿就流干了。我娘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阵,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死死地盯着我,双眼血一般红,眼尾还shi着,乍一看就像是从眼里流出了血泪。
“咱们哪点对不住他?”我娘声音嘶哑地问我,我哭着摇摇头,我什么话都说不上来了。
我也想问常青,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的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跟我娘?就为了他弟弟?为了能救他弟弟的那五千大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