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常青,就像受了委屈的小孩抱着自己娘亲,大张着嘴巴嚎啕。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最后脑袋都开始发晕了,常青的脸在我眼前由一张变为两张,两张脸都带着一模一样的似悲似喜的表情,悲悯般望着我,眼里满是泪光。
我跟常青什么都没干,只相拥着大哭了一场,直到后半夜的时候我才堪堪停下,拉着常青在他铺好的床边坐下,我抹了抹眼泪,抽噎着问他:“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都不回家?”
常青没有回答我这两个问题,只是温柔地望着我,轻声说:“对不起,我不该回来的。”
什么叫不该回来?我糊涂了,也急了,抓着常青的胳膊想问个清楚,但他闭上嘴,不管我怎么问都不肯开口。我心里的火也烧起来了,我哑着嗓子问:“那先不说这个,孩子呢?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问到这里时又有点哽咽了,那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啊,我从它还在它娘肚子里的时候就日夜期待着它的降生,可常青那么狠心,没跟我商量一声就亲手扼杀了它……我努力压下声音的颤抖,大声质问常青:“说啊,为什么要杀了我们的孩子?”
常青眼睛也红了,他闭了闭眼睛,叹息般无力地说:“我没法子,我……我不能看着松麟出事……”
虽然早已经有所预感,但亲耳从常青嘴里听到这个答案,还是使我惊异得懵住了。我的心脏阵阵抽疼,疼得我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我看着常青,哆嗦着发问:“就为了你弟弟?你为了你弟弟连咱们的孩子都可以不要了?你,你太狠心了,你知不知道我娘……”
我说不出话了,泪水从眼里止不住地喷涌而出,心底冰凉一片。常青也哭了,他哭起来的时候不像我那样又哭又嚎,只是睁着眼睛默默地流着泪,泪水冲刷过他石膏般光滑的脸颊,衬得他的脸色像一张白纸苍白憔悴,他望着我,眼睛里写满了绝望的哀恸,只是看着那双眼睛,就已经让我鼻子发酸,控制不住地想要痛哭一场。
我时常觉得,常青是一个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秘密的人,正是那些秘密使得他跟我之间总是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正是那些秘密才造成了我们这么久的分别。我想知道那些秘密到底是什么,可常青不肯告诉我,他就像是一只外壳紧闭的蚌,他不肯张嘴,别人谁也不能撬开他的壳,谁也不能知道他的秘密。我对此深恶痛绝,但又实在毫无办法。
我领着常青去看我娘的墓地。那时天色已经黑得像泼了墨一样,管家跟女佣也早已睡下,无人为我们准备灯笼,我也忘了带上我那支手电筒,我跟常青两个人就手拉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乡间坑坑洼洼的泥路上,一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就像两个哑巴一样安静地行走在夜色里,最后来到了我爹娘的坟前。
冷凄凄的月光下,正伫立着两座矮矮的坟包。我指了指右边较新的那座墓碑,对常青说:“我娘就埋在这里头。你回来了,也告诉她一声吧。”
常青就在我娘坟前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泥土地不像石砖地,磕起头来也没有响声,只有几声扑通扑通的沉闷声响,那声音好像能通过地面传到我心里,让我胸口里像是塞了块大石头似的闷闷地喘不过气。
我仰起脸,看着头顶的夜空里那一钩亮堂堂的弯月,常青轻缓的声音慢慢在月色下响了起来:
“娘,常青回来了……我害死了顾家的骨rou,还把您气病,气得……我罪该万死,我不该回来,我没脸回来见您,没脸再见德顺……”
常青哽咽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到后来话都说不清楚了。他跪在我娘坟前,脑袋深深地低俯在地面上,絮絮地对我娘诉说着道歉的话语,他身子的大半部分都贴在地上,那些话想必很快就能传往地底下,叫我娘也知晓吧。
我不知道我娘会不会原谅常青,但我听着常青哀痛得不成调的嗓音,看着他满脸的泪水,我已经不能再责怪他了。我娘说得没错,我就是耳根子太软,我就是没出息。我对常青说:“你该回来,你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我恨死你了,你要是不回来,我恨你一辈子。你回来了……”
我的声音也飘乎起来,我哀伤地看着常青,沉重地叹了口气,“你回来了,往后咱们就好好过,我经不起折腾了。”
我把常青从地上扶起来,这时我才突然发现他还穿着一身单薄的夏衫。这两天河水已经上冻了,我自己都早早裹上了夹袄,常青却穿着这一身衣裳在夜深露重的墓地里跪了这么久,他被我扶起来时膝盖像被冻僵一样不自然地曲着,原本红润的嘴唇显出几分寒冷的青紫色,我看得心里发疼,嘴上却挖苦地问:“这也是苦rou计?”
常青疲惫地摇摇头,他说:“只剩这一身还能见人的衣裳了。”
“其他的衣裳呢?”
“当了。”
我心里一阵酸涩,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到底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去过那种苦日子啊?我没有再问,只是把我自己小了一号的夹袄脱下来披在常青身上,握紧了他的手,两个人一起抖抖索索地往家里走。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