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
晴岚浮翠,杏坛花落,不觉已过正午。一行人略略用了饭食,帝王休憩片刻,使人开了青阑书院中的天问阁,于庭院中摆下辩议之场,邀书院诸学子坐而论道。
随帝驾同临的臣子中有十余名皆身书院,顾寒舟赫然在列。此时在皇帝吩咐下,众人已脱去官袍,换上往日进学时的简素衣衫,置身学子之中,仿佛重归少年意气之时。
场上之人皆以为帝王意在择才,不由胸中激荡,暗自摩拳擦掌,唯顾寒舟隐约省得他心思,却也不做推辞,从容迈步而上,跪坐席间。
他昔日在江南广有才名,此时又成了深得恩宠的天子近臣,倒也引来不少关注目光。
只是他此次无意争锋,任他人高谈阔论,始终不骄不躁。每一开口,言辞极简,却必言之有物;哪怕有人步步紧逼,他拆解起来亦是从容不迫,寥寥数语,一针见血,却也刻意留了余地,并不予人难堪。
不少人原只以为他形貌清俊,温雅秀逸,是个如珠如玉的美少年,此时方觉他风采卓异,才思过人,更难得的是进退有度,暗道了声“名不虚传”。
随行重臣中,有几位也是若有所思。宫中诸人口风虽紧,却非滴水不漏。少数消息灵通、心思机敏之辈,已隐约猜到顾寒舟与帝王之间有所纠葛。虽几人城府极深,从不宣之于外,不过因此也对顾寒舟存了几分看轻,此时观其行止,却是大为改观,赞许之下竟还多了几分痛惜。
皇帝面上含笑,端坐椅上,一言不发地凝神观战。若不是甚少人敢于窥探龙颜,必有人察觉,他的视线始终不离顾寒舟左右,眼底光华晦涩,教人看不分明。
场上唇枪舌剑,酣战已久。待诸人皆口干舌燥时,皇帝叫停了论战,抚掌而笑,对几位拔群者不吝赞誉,待余下诸人也甚是和煦,多有勉励,一众学子立时大感知遇,恨不能誓死相效。
顾寒舟立于诸学子间,从众而行,面上神情也仿得几无二致,只略微收敛了些许,不欲让一侧的先生瞧出什么端倪。至于皇帝始终流连的目光,他反不甚在意。
皇帝也不知想些什么,召来山长谈了半刻,又在书院各处略转了转,便命摆驾往行宫归去,只赐了个恩赏:留了书院出身的属臣与师长同窗叙旧。
顾寒舟与同僚一道齐声领命,面上现出雀跃欢喜,心底却生出几分情怯。
恭送御驾行远,书院诸人怅然之余,也都松了一口气。顾寒舟进退亦难,心中如坠铅石,一时竟不敢抬头。
正迟疑间,他隐约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一抹松柏清气浮动,发顶上已抚上了一只温暖的手,耳旁响起镜渊先生慈爱的笑语,道:“我的寒舟,已长大了。”
顾寒舟鼻子一酸,眼圈已泛了红,涩声道:“先生……”
他心中堵得厉害,不敢开口。勉力勾起唇角,却再也做不出无事模样。
先生手落下来,在他背后轻拍两下,调笑道:“哎呀,莫哭!先生又不是洪水猛兽,一见面还能把你吓着了不成?”
说着,手搭上他单薄的肩胛,不由皱眉,叹道:“可是在外不记得好好吃饭?这也瘦得太多……”
顾寒舟不敢让他深问,身子一颤,抓住先生的手,讷讷道:“先生,我好想你。”
鬓角白发入目,更多的话梗在喉头,再也出不了口。
镜渊先生温然一笑,宽和的手掌一转,反将他的手执起,牵他往从前的院落走去,道:“你啊……才说已长大了,却又像十几年前那样,黏人得紧。”
说着一只手在袖中掏了掏,摸出一粒滚圆的梅子糖,剥开蜡纸,塞到他嘴里,笑道:“乖乖的,先生给你糖吃。”
晶莹的糖块入口,舌尖萦绕着一股清甜,心中苦意顿时被化开。顾寒舟展颜一笑,眉目弯弯,好似抛却了方才的惆怅。
他搀扶着先生迈过院门的坎儿,听先生絮絮地念着他儿时趣事:“还记得那棵桃树没有?想当年,你——”伸出手,在空中指点了一下,“爬到树上下不来,也不哭闹,就是等久了饿得慌,把枝头半熟的桃子全啃了,丢了一地的桃胡儿……”
顾寒舟眨了眨眼,讪讪道:“忘了。”
镜渊先生笑着摇头,揶揄道:“那时你才这么点儿高——”用手在身前比划了一个高度,“都不知道怎么上去的。”想了想,又道,“也是你连师兄带坏的你。一开始多乖巧的小人儿,被那泼猴教得上了天。现在可以说了罢,当年先生养了那几条锦鲤,是红烧了还是清蒸了?”
“……烤着吃了。我一条,师兄两条。”
“滋味如何?”
“烤糊了……”
……
缓缓转过幽径,跨入熟悉的小院,一口粗陶水缸赫然立在院中,其内波纹泛泛,几尾赤金锦鲤悠然游弋。
镜渊先生驻足,望了望水面鳞光,笑道:“我老了,去岁无事可做,想想又养了几条鱼儿,每日喂得勤,如今都肥美得很。”拍怕顾寒舟手背,叹道,“可惜你与你师兄都走了,无人肯捉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