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后面的话,皇帝声音压得太低,连近前的侍从都几乎听不真切。
顾寒舟无意往深里揣摩,待山间长龙再度行进时,他默默随之迈步,将涌动的心绪收敛殆尽。
只是行过半山崖之际,身上始终缠着几道视线,隐在人群中,却片刻不肯放松。青石小径弯过断崖边缘时,更是有数名侍从有意无意地将他包夹,裹挟着他一路向前。
顾寒舟猜到皇帝的忧虑,心中却无甚波澜,只作未见。直至书院愈发近了,皇帝时不时的驻足才止歇下去,似是终于放下了什么。
转过一段古意盎然的摩崖石刻,明山绿意葱茏间,一列青灰素淡的屋舍跃然而出,闲倚修竹之间,焚香袅袅,尽显雍容闲雅。
当中匾额笔走龙蛇,自成气势,“青阑书院”四个大字书得一派酣畅。
顾寒舟强忍心间热意,袖摆之下,指尖已将掌心掐出血迹。
书院师生尽是一袭儒生衣袍,列于门前,静候帝驾。镜渊先生地位超然,随在山长身后,温淳儒雅,一如往昔。
顾寒舟一眼望见那熟悉身影,顿时喉口发涩,一句“先生”不觉涌到嘴边,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下一刻,他对上了那道慈和的目光。
帝驾之侧人头攒动,他隐在众臣中如若微芥,先生却仿佛提前预知一般,含笑注视着他。
孺慕、思念、依赖、愧疚……不过是刹那,百般滋味已涌上心头。顾寒舟不易察觉地晃了晃,旋即却勉力克制,眉目舒展,唇角微扬,俨然一个衣锦还乡、神采焕然的少年郎。
不过转眼,书院山长领着师生拜见帝驾,一袭袭儒衫拂动,甚是风雅。皇帝做足了礼贤下士的功夫,即刻躬身,不顾九五之尊,执意一揖到地。
青阑书院师生再拜,两面诸人一时如竹林过风,纷纷伏身。顾寒舟随之动作,借着倾身之际敛去眼角微红,再抬头时,面上再无痕迹。
之后种种,自不待言。
祭文庙,听讲学,提御笔,赐典籍……皇帝一派求贤若渴风范,待青阑书院诸人礼遇尤甚。往来鸿儒间,亦谈笑自若,一身气韵实非等闲,书院上下无不心折,青年学子眼底敬慕愈炽。
顾寒舟默默观他行止,一时恍惚:当时他何尝不曾心慕帝王风采?只可惜……
胸口闷痛,他心下惨然,也不作无用纠结,目光悄然缀在肃立在侧的先生身上,贪看那暌违多时的慈蔼师长。
先生瘦了,也苍老了不少。他想:自己与师兄都远隔千里,先生一个人怎生是好?今冬先生又病了一场么?亦或是去夏苦热,如往年般食不下咽,弟子不在身边,无人劝他得动……顾寒舟想到自己离乡许久,来往信中向来只报安好,先生那些病哀苦处,必也尽藏在纸下,从前看不分明,如今思及,却是心痛如绞。
名满天下的宿儒立于讲坛之上,一篇春秋Jing要说得声声清朗,字字珠玑,迎来赞叹无数。顾寒舟的心思却已全然不在此处,面上听得恭谨,脑中满满皆是先生。
他目光如凝,一条条数过先生面上皱纹,视线转过他鬓角的星霜。先生若有所感,含笑回望,眼底温煦如故,尽是爱怜。
如此两两相望,于无声中,似有万语千言。不知不觉过了许久,那宿儒一篇Jing要讲毕,在各人的赞声中缓步下坛,镜渊先生见状神色肃了肃,袖摆一振,迈步而上。
顾寒舟怔了怔,方才惊觉,此次登坛的乃是先生——纵是于天子之前,以先生宿望盛名,讲学也是绰绰有余。此事在他预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此时日光明彻,和风轻拂,坛上叶动疏影,杏花闲落。镜渊先生一袭长衫,形容隽逸,气度高华,不疾不徐开口,讲的乃是一篇诗经通解。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是《柏舟》。
顾寒舟记得,这是他于书院初进学时,学会的第一首诗。
先生抑扬顿挫的话语响在耳旁,顾寒舟眼底光芒明灭,不觉回想当年——
那时他尚未至垂髫,只到先生腰高,虽身体还虚着,却最喜欢帮先生抱着书箱,迈着小短腿在他身边跑来跑去,像一只撒欢的幼鹿。
青阑书院未有蒙学,其中学子最小也是束发的少年人,似他这般的幼童绝无仅有,免不得引人注目。待他再混入学堂,手脚并用地爬上凳,勉力将手搭上桌面,努力摆出正襟危坐的姿势,大半的学子便光顾着偷看他了。
那时坐后桌的连师兄,甚至盯着他发绳上的小铃铛发呆,手痒了半堂课。
先生发觉异样,板着脸问他:“‘如有隐忧’,忧之为何?”
连师兄看铃铛恍了神,想也不想,张口就答:“近在眼前,不得出手。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扑通一声,邻座的学子一个憋笑不住,翻倒在地。
先生也忍不住展颜,年幼的他睁大眼睛,好奇转头,将发绳上的小铃铛晃出一串清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