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昏沉,触手一片温暖粘稠,清苦的药味萦绕不绝。这种味道总令秦简烟安心。
他的躯壳被玉泉包裹浸染,随着水波浮沉。药流紧贴着脉络将阻滞一寸一寸洗涤冲刷,浑身无处不痛,千疮百孔的身体却在疼痛中得到慰藉。
经年累月的旧伤被一一抚平,沉疴退尽,久违地松快。恍惚中,秦简烟听见有人在说话,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细细匝匝的私语化作许多人的声音,或轻或重地念着他的名字。
“简烟。”
“秦简烟……”
“秦剑仙?”
“师尊!”
“……师兄……”
桃源粉林,左松云邪笑着向他走来,秦简烟扫过周围,辛修竹、司空胜、孟云深、方灼……五个人有的面无表情,有的痴狂灼热,有的神色凄苦,有的似笑非笑,一并深深地望着他。
那些床榻上的羞辱,yIn词浪语、鞭笞折磨,无数的幻象向他涌来,秦简烟看见不堪的自己,在男人身下婉转承欢的自己,眉眼唇畔,俱是春情。
偶尔闪过厌恨的尖锐神色,又很快被麻木倦怠遮盖下去。
人影重重,忽然有个空灵的声音轻轻响起,道:
“此为仇。”
紧接着,他像变得很小很小,回到十三四岁的少年时期,跪坐在一人面前,垂头听训。
白衣不可沾染一丝污渍,玉冠不可有半点歪斜,坐卧姿态写意高雅,只要松懈片刻,竹条做成的剑鞘就会狠狠抽来。
“跪好!”高大而不可逾越的身影发出斥责,眼里的失望比疼痛更令他惶恐。
“我说过多少遍,不要和那些孩子接触!秦简烟,你是我的亲传弟子,下一任的剑尊,怎可如此放荡,甘与泥沙为伍?!”
“可是师尊……”年幼的他轻轻质疑,“那个孩子看上去很痛苦。他……快死了。他很小,身体很弱,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我已快要筑基,不需要多少身外之物……”
“嗯?”
威严的视线扫来,少年顶不住压力,垂下了头:“弟子知错。”
“嗯。念在认错及时,便只罚你日课翻倍半月。简烟,”男人一转语调,慈爱道,“为师也是为了你好。是不是我收留他们的举动让你误会了什么?那群乌合之众怎配做你的师弟、我的弟子?不过是可随意踩在脚下,给你逗趣的东西罢了。”
“勿要玩物丧志,对他们有什么可笑的感情和责任,你的视线永远不该落在下等人身上,堕了名声,妨碍风雅。好了,练剑去吧。”
秦简烟注视那道离去的背影,又静坐良久,才捡起剑,从地上站起。
师尊是对的,他是错的。
师尊疼爱他,什么都给他,殷切地寄望他。
而那些弟子是下等的,和他不一样,如脚边一粒沙、一蓬草,只该卑微匍匐,不需要同情怜惜。
他是剑尊传人、是生来注定要杀死魔头之人,绝不该与他们同流合污、自甘下贱。
信重亲近的长辈的话将他心底时而浮现的不忍逐渐抹平,秦简烟知道后来会怎样。
他变得孤傲、冷漠、高高在上,倘若没有某人的出现,大概师尊的样子就是最终的他。
——此为障,他曾困顿多年,方才勘破。
“仇、障、情……”秦简烟于迷蒙中若有所悟,他逐渐回想起了先前经历的三道幻境,也回想起最终出现在幻境里的那道身影。
倘若没有某人的出现……可某人还是出现了。
于是所有锥心之言、情欲之辱、庸人之扰,皆化为尘烟。他所求道为何道,在裘渡身边从未有过迷茫。
“居然有人随玉泉残道入定了。”
女声先是稍稍讶异,很快轻笑:“原来是他……恭喜尊主。”
血公子早等得百无聊赖,挑了处较浅的玉泉半卧着摆弄昭云,闻言不禁挑眉:“恭喜我?何意?”
传承之主只笑而不语。
正欲追问,手中昭云猛地挣脱,往半空一窜,着急地朝一个方向摇动剑柄。所等之人终于出现,裘渡也不再与女声纠缠,自泉中走出,魔气流转,宽袖飘摇。
他扬手召回昭云,御剑腾空而去。
*
辛修竹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师尊。
他强行破出幻境,跌落玉泉,背部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几乎撕开半个身体。好在洞府里竟有“生死人rou白骨”之称的珍珑玉泉,浸泡其中调息片刻,好歹是借生灵之气再生了肌理。
不远处玉泉ru白的药ye中,有人全然失去意识,任凭水波将他掀起又埋没,灵气攒动,波澜不休。
辛修竹本无意关注,只是动静实在剧烈,不由多瞥了一眼。只见白浪颠簸间乌发若水草流泄翻涌,玉泉水没过眼周,如同一缕雪白绸带遮住那清冷双眸,剩下挺秀的眉骨,和抿紧的唇。
惊鸿一瞥,是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令人再难忘怀的极盛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