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折没注意上首的君主对自己投来的目光,倒是注意到了文官班次中的为首二人。
一个是五短身材,面色泛着青紫,这样突出的外貌特征想必是卢杞无疑。另一个就是杨炎了。
当日看到进奏院报上“杨炎”二字,他就知道自己刚刚穿来时说错了。
他说李泌的位置未来是他的……李泌现在都还在衡山隐居,避世不出。
只要底气够足,哪怕说错了,听的人第一时间只会怀疑自己。
他用余光注意着杨炎,对方梗着脖子,一副鹤立鸡群的做派,每根胡须都显出倔强的姿态,任谁看去都会觉得是朝中清流。
这几年,前世积累的那些文史知识已经被消耗殆尽,慢慢模糊。仅就他残存的一点点记忆而言,杨炎这人党附元载,睚眦必报,记仇还小心眼。
杨炎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
度过了难捱的元日大朝会,沈青折却又被留在了宫中,内侍说是陛下请他去延英殿奏对。
沈青折止了步子,看了看宫门外的方向。
奏对……要是带着时旭东就好了,能把德宗揍得只会说“对对对”。
刚一落座,对面李括就开口问道:“两河用兵久不决,不知卿可有看法?”
对一个节度使问对藩镇叛乱的看法,宛如主人对猪圈里的猪:你觉得别的猪rou质怎么样?什么时候可以出栏?
沈青折沉默了一小会儿,摆出一副苦恼的样子:“陛下,臣年纪小,才疏学浅,是陛下恩典才当了这节度使……两河战事,臣不懂,不好妄议。”
李括失笑:“那便说些你懂的。”
貌美的蠢人叫花瓶,样貌普通的蠢人叫蠢人,丑陋的蠢人叫天理难容。
他光这样一个人坐在那里,已经足够叫人容忍一切了。
沈青折慢慢说道:“臣初来长安,不懂的地方太多了……昨日刚买了个宅子,在安邑坊。只是二进的院子,足花了一千贯,那牙人另抽三成,每年还要另给两千,说是官衙收的间架税
他抬眼看了下李括:“陛下,当真有这间架税么?臣怕那牙人看臣远道而来,对长安不熟悉,便蒙蔽于臣。”
间架税,也就是物业费。
昨天从吴大那里得知,因为他买的是上等房,每年还得给官衙交高额物业费,气得沈青折思考了半天怎么把德宗挂路灯。
首先得修个路灯。
那么要有电,要有电缆,发电厂,供电线路,城市建设……光是路灯背后就有一套相对完整的工业体系和城市治理逻辑。
李括还不知道面前的“漂亮蠢货”正想着怎么手刃他,只以为他在为钱发愁,笑道:“确有其事。是去岁冬月刚刚立的新税。”
“去岁?是专等着臣来长安,好收臣的钱吗?”
李括大笑:“哪里图你那几个钱?去,把宣阳坊的别苑赐给他。”
旁边的内侍应了声“喏”,偷偷抬眼看了下座上那人,没有半分被赏赐的喜悦,平静淡然。
倒是陛下,两河战事以来,难得的放松了些许。
李括完全将他视为晚辈,或是宠物一般说话,坐姿随意了一些,又问:“你来长安几日,可还逛了什么地方?”
李括问什么,沈青折便答什么,又将东市见闻说了一番,那到处找小娘子骗吃骗喝的狸奴又把李括逗得大笑。
“只是在东市逛了逛,便不知不觉又花了许多,”沈青折说,“长安物价也要比蜀地贵,牙商与臣说,照冬月新立的说,每交易一千文便要收二十文,叫除陌钱。这也是专来坑臣的钱的罢?”
李括笑着点了点他:“沈延赞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穿?这般看重钱财。”
“当日吐蕃围困西川,臣的耶耶把臣丢在了成都,”沈青折说,“臣便想着,世间万物,大约都不比钱来得牢靠。”
李括起茶盏,唇畔还残留着一些笑意:“歪理。”
“确实是歪理。臣来了长安才发觉,连钱都不牢靠。陛下想从臣这里拿钱,臣也没有半分反抗的余地。”
李括不笑了,神色忽然一沉。旁边的内侍把头低得更低了一些。
沈青折自始至终都没有笑过,表情平静:“间架税,除陌钱,之前绝无此例,为何去年冬月便开始收了呢?那牙商说,是军费不足。”
李括冷冷笑了两声:“你是要说战事?”
还铺垫了那么长时间?
李括想起三年前,曲环在御宴上喝多了偶然冒出的那句——沈青折,他真的有病!
他当日以为是说这个沈七郎缠绵病榻,不想却是说他的思考回路迥异于常人。
而且根本不知道害怕是什么。
沈青折终于抿起嘴笑了下,很浅的笑容,一闪而过。
他继续道:“是陛下问两河之策,某便以浅陋之见相答。若要战,则请速战。延宕不绝,恐怕未来不只是军费不足,民力也要日渐疲敝,恐生其他乱事。钱财,人之心。人,国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