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唐军驱赶奔逃一天一夜,此刻天刚刚亮起。好不容易归拢部队,在河边歇下脚的云尚结赞再也掩饰不住疲态,匆匆说了一句“扎营”,便颓坐在一块大石块上。
云尚结赞看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河水,忍不住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视线扫过丢盔卸甲的队伍,不知道跟上来的到底有多少人,也全然不知损失几何。
之前几日,维州笼官贡布卓屡战屡胜,先是围了九陇,又是奇袭了成都黎逢春来援部队。其骄矜自傲之态日盛,对着云尚结赞也日益颐指气使起来。
昨日宴席,贡布卓更是假借酒意,要他让出这元帅位置。
云尚结赞实则也有些动摇——或许当真是他的问题?
不然为何此次出征,先是突袭城墙遭了冷箭,继而是诡异的爆炸和大火,营帐也叫人烧着了,莽布支葬身。后面更是有炮车齐发。他想要迂回包围成都,现在来看,就像是把大营送到那沈青折手上一样。
留守大营的论莽热也是音信全无,说不得已然被成都守军俘杀。
然后就是前日,贡布卓被一屁股坐死。
维州笼官贡布卓,叫一个不知名的唐军小将,一屁股坐死了!
云尚结赞咬牙,尝到了口腔里的血腥味。
他们现在在丹景山的西侧,若是回身去望,还能看到仍未消散的滚滚烟尘,是大营被烧着的烟尘。
成都没围成,九陇也丢了。
难道那沈青折真的有什么妖法吗?
他听到一些动静,强打Jing神,居然是形容狼狈的陈允言,被绑得严严实实,扔到他面前。
“都虞侯,”云尚结赞声音平平,“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有何计可献?”
陈允言抖如筛糠,拼命思索着如何保住自己一命,随即想到:“这地方叫蒲阳河,速来有祭河神的传统,若是能做上一场法事,唤来河神襄助,想必……想必……”
“河神,”云尚结赞居然仰天笑了几声,“河神,河神……好,都虞候便与蒲阳河的河神好好聊聊,祝我成事,如何?”
cao他狗娘xue养的河神。
这蒲阳河是武周时期决唐昌沱江所成,凿川派流,合堋口琅岐水,溉九陇唐昌田。
从开掘到现在,也不过七十余年。
七十余年,对于人来说称得上是长寿,对于一条河流而言则过于年轻,更遑论生出来什么河神河妖。
陈允言挣扎不能,脚踝被并拢捆着,被吐蕃兵倒提起来,挂在河岸边一处枯木茬子上,头浸入湍急河水。
云尚结赞冷笑:“见了面了吗?河神说什么?”
他还要再补一句,却听见风声——
一支箭从自己耳边擦过,正中系着陈允言的绳索!
绳索断裂,陈允言登时坠入河水之中,云尚结赞猝然回头,看向箭矢来处,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上前几步,一边把自己的面甲谨慎拉下。果然,随即又来了一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钉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过了一阵,云尚结赞才遣人去那个方向搜寻,自己去看那树干。箭把一封信钉在了上面。
以他的力量,居然没拔动深深楔入树干的箭矢,只能粗暴地扯下来那封很薄的信,打开来,上面写着几个疏宕有致的字:
“维州见。”
落款,益州刺史,剑南西川节度使,沈青折。
丹景山另一侧,刚刚收拾出个样子的吐蕃大营——现在是剑南西川大营里,沈青折咳嗽着睁开眼,手脚发冷。
于是脑子里忍不住又开始念杜诗: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娇儿被他遣去送信了。
不然的话,往常这个时候他都会肆无忌惮地把手伸进小时同学衣服里,让他给自己暖手。
也不知道云尚结赞收到信是什么表情,肯定很Jing彩。
他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嗽了几声。
沈青折起床失败,倒回到床铺上。身下垫着高原的毡毯,一床褥子,有些硬。好在枕头还是那个衣服做的枕头,睡起来很安心。
他缩在被子里,自己摸了摸额头,判断不出来有没有发烧……算了,先赖一会儿床好了。
堂堂节度使理直气壮地赖了一次床,迷迷糊糊睡了又醒,成堆的梦挤在一起裹住他,醒来却忘了干净,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与色块。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跳得很快,似乎还没从惊悸里缓过来。
已经是天光大亮的时候了,帐帘卷起,阳光照进来,撒到毡毯唐卡上,还能听见外面刻意放轻的来往脚步声。
帐里没有人,沈青折挣扎着起来,犹豫再三,又扑回到床榻上,嗅了嗅枕头。
没闻出来什么时旭东的味道,只有些皂角香。
“不应该啊……”
“不应该什么?”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站在榻边,神出鬼没,背着手弯腰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