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摘下那花,才留意到旁边一棵树下生着一株菟葵。它唯独开出的一朵被送在我眼前。
修文当厌武的沉默是默认,说身体吃不消,要求进一步减少练习量。
“要是想死,尽可以试试。”
“死”的暗示出现数次。厌武警告如今已明晃晃的悬在头顶,修文状似浑然不知,他愁眉苦脸,又问能不能隔一天稍作休息,少练一个时辰。
厌武没说不行,修文便认为那是答应。
今日的事,对厌武无疑是挑衅,是修文在试探他的权威,他分明生气,结果却让步,我认为他的让步反而是惩罚。修文疏于练习,未来倘无法应对袭来的危险,那是他自作自受。
不好讲厌武究竟是否重视修文,有时他能叫他置身危险的处境,有时又会对其加以照拂,爱憎的相互转换不仅发生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也发生在各自一个人的心里,仿佛香薰蜡烛摇动的烛焰,一时腾高,一时又微薄到近乎熄灭,而我在一旁嗅着蜡烛燃烧时油脂的香气,烛火摇晃间暗香愈盛,近乎心旷神怡。
修文拿指头朝我一指,得寸进尺:“哥,今后由我教他武功如何?”
“假如你有东西可教。”厌武淡淡地说,没显出生气,我却知道他确然是恼怒的。我不介意在往上加一把火。
“我看,你可以指点我使剑,假如你愿意的话。”我说。
“可以么?”我们两双眼睛一齐望向厌武,他略略一点头,并不做声,是个同意的意思。纵使算不得心甘情愿,我们佯装不知地演练,他在旁边站了一阵子,终于回屋去了。
他的身形一旦隐进屋内,修文即刻长长舒息,顽皮地做怪表情,“终于不在这里碍事了。他在我身边,总不得自在。”
我说:“他对我们其实不错的。”
我随口一说,修文随便一听,漫不在乎应着说“是呀,是呀”,双方都不放在心上。
“咱们什么时候能再饮一杯?”他问。
“随时。酒是愈酿愈香醇的,想要风味更佳,其实放到夏天也不打紧。”
修文想了好一阵,下定决心,“就等到夏天吧。”他说,“好东西要留到后面。”
“等到了夏天,”他想象着,启出一坛酒,在水中浸得冰凉,去采些桑葚,一口桑果一口酒,相对仰头赏着清冷的星光。
“当初你在地面躺着,脏得像个泥猴,我没料到你如今会有这样的雅兴。”
他呵呵地笑着,“此一时彼一时嘛。”
“你当初真想过死?”
“当然不是假话。幸存者对死去的人愧疚,活着总有负罪感;可是真说要死,很难对自己下手,于是又为这怯懦更加自我埋怨。”偶尔我也会诧异于修文话语的细腻,就像此刻——“实话讲,就是现在我也在想,我究竟是凭什么活下来的。”
“思来想去的结果是,全仰仗我哥。我一直都靠着他,他虽然待我不好,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他救我、又替全家报仇,嘴上没说,我晓得他付出了极大代价,所以我得顺从他、报答他才对是么?”修文望了望厌武消失的方向,压低嗓音,又像泄密又像告白:“可我实在厌恶他,料想反之亦然。”
“起码你不用害怕一个人孤独了。”
修文微微苦笑说:“有时候我想要是没有他就好了。可极少数时他也保护我,让我不至于倒大霉。就像小时候,他把那些捉弄我的人欺侮得很惨,因为我是他弟弟,不能让别人骑在头上;回过头来,他又以种种把戏嘲弄我,也因为我是他弟弟,必须任他摆布。直到现在我也实在不知道有他还是没有比较好。”
修文的一个特点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自己振作起来,把剑交给我,从树上折下一截长树枝,像模像样地教学。
“先从起剑式练起。”他指示道,摆出一个姿势让我跟着。
我按照他的架势摆出来,总觉得怪怪的。
他老是笑,好不容易才止住,把着手给我矫正姿势,颇有专业的架子。
“你这样跟你哥有点像。”
修文板起了脸。
“不过,你教的方式更好。”
他又高兴了。
人们说要喜怒不形于色才能够成就一番事业,修文完全不是那样的人,他的情绪一天之内许多变化,每一种都清晰地写在脸上,使他显出未经世事的天真。这份天真适宜出现在任一单纯的少年脸上,对他这样的年纪与经历的青年来讲是不相应的,可这种执意留存的直率在我看来是难得的东西。
我知道它不能够持续。不能否认那是种叫人愉快的光彩,同时也相当浅薄,好像伪造的珠宝上稀疏的反光,他的天真是一种蓄意修饰出来的、不经大脑的逃避,他不愿意思考惨痛的结局,寄希望于别人的怜悯,哪怕自己历经了残忍的事件、知道世人本性并不善良,他还期盼他的哥哥不至于对他太坏,维持表面和平,而迟迟不去揭露在厌武的敦促与教导下隐藏的东西。那份懦弱叫我分外熟悉。
我想要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