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看起来毫不诧异,慢慢地执起茶杯呷了口红茶,“前几日你向女仆打听时,我就料到你会问我这个问题。”
我笑着,似是而非地抱怨:“因为您很少跟我说关于母亲的事。她是个怎样的人,喜欢做什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直到现在我都一无所知。在庄园里我找不到任何关于她的事物或者是遗留品,我实在是太好奇了。”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公爵说,语气中没有太多感情波动,反而有闲暇提醒我,“你的茶要凉了,安德烈。”
“我知道,我想要放凉一点喝。”
“那对你的身体不好。”
我辩解道:“不要紧的,现在天气暖和。”
确实很暖和。这几日气候异常返暖,不少花忽然一齐开放了,花园角落里一颗猕猴桃树都开了几朵白花,是小阳春的天气。
他不听我解释,也不肯信天色气象,“你最好现在就把它喝掉。”
我别无选择,只得照做,他才接上正文。
“你的母亲,曾是一个洁白无瑕的少女。”他用这句话做了开场,而话中“母亲”和“少女”本身就是一组矛盾词,他的语气又叫我觉得有点异样。
“我见她第一面时甚至没有看全她的脸。”
“怎么会?”我饶有兴致地问。
“那天清晨雾气很大,空气中满是清新而冰凉的水汽,在那样的天气里,我突然很想四处逛一逛,于是谁也没带,提着手杖就出了门,没刻意分辨方向,在一片白茫茫里按着直觉走。我在迷雾中走了有一阵子,转过许多条路,然后不知怎的进了一个窄巷,一面是砖墙,一面是高低不齐的红屋顶小楼,大大小小地对着巷子这面开着窗户。当时我先听到的是一阵歌声。”
“是母亲在唱歌?”
公爵吊着我的胃口,教训我要多加耐心后才继续讲述,“是你母亲在练习钢琴,同时和着琴声唱歌。她的声音……很纯粹,唱的是一首对圣母的赞歌,我现在记得很清楚,她的歌声是很难叫人忘怀的东西。那窗口上栽了花,大朵的郁金香点缀在她的身影,白色的裙子,金发,美丽的侧脸,她专心地歌唱,没朝窗外瞥上一眼。我站在窗口下静静地听她唱完,而后换了其他的歌,我很想她再接着唱之前的那一首,不过出言打断太过冒昧,我记下了地址,追求,结婚,之后同任何一对没有两样。”
“那么母亲不是贵族?”
“的确不是。她是来自一个商户家庭。”
那么这就能够解释一部分为何母亲总深居简出。
“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我问道。
“和善、忍耐、秀雅,她是一个天生的少女。”公爵回答道。
这是他第二次用到“少女”这个词。公爵不常频繁地重复某一个修辞形容,除非那是来自他最深的印象。我不得不对此加以审视。
“满意了么?”
其实远远不够,不过我得学会适可而止,公爵显然不太适应同我谈及母亲。“差不多了,”我说,“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您爱她么?”
这个问题似乎困住了他好一会儿,有一段短暂的沉默里公爵望向我的神色不可捉摸,那是一种审慎的注视,我相信假如他的属下在此,或许会害怕地不敢直视,但我一直看着他,等待他的答复。“我不想对你说谎,安德烈。”最终他简短地回答,“我曾爱过她,但那段时间已经逝去太久。我希望这样谈论你母亲不会让你伤心。”
“我不会的。”我把手搭在他的手腕上,“时间已经过去得太久。”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任由无声从周围划过去。
公爵的回答不很能解决我的疑惑,反而引出更多问题,比如他的对“少女”这个词的运用,与我母亲的感情,对宗教的热忱,人命的漠视和对自身的忽视,这些问题注定无法诉诸于口,只得独自压在我的思绪,静候何时他不经意间的泄密,或更加遥遥无期的坦诚。所幸我好奇心不甚深重,免去了抓心挠肝想要得知真相的困扰。
大多数时我看不懂公爵。刚刚来到庄园时,无论表面上他对我的态度堪称柔和,在背后,我总疑心他时常用一种嘲讽的、批判的眼神看我的一举一动,我犯错时他毫不奇怪,仿佛早已预料到我的劣根性,而加倍地教导我。我甚至怀疑他对我有天生的厌恶,我那时是清楚地能判断出这样的情绪的,随着时间推移,“喜爱”萌生,这种恶感渐渐淡却,却仍然梗在我们之间。一个孩子假使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也不应当禁受来自父亲的排斥,除非孩子的出生就伴随使他不满的要素。
而某些时候,比如说我在读经,他靠着窗栏沉思,金红的阳光深沉地泼染上他的头发和高高的颧骨,他嘴唇紧抿,像是永恒忍耐、永恒抗拒,在这样的时候我才感到靠近他,并从他的神态中读出一种古老缄默修道士式的虔诚与理想主义气息。
在有些凉风吹拂的夜晚,我被馥郁甜蜜的睡意围裹,半是梦境半是清醒,在意识的边缘浮潜,感觉到有人用带着凉意的手指温柔地梳理我的额发,极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