沨南村。
村民都道昨个儿夜里林村长家那儿媳妇生了个健康的小子,是天大的喜事,怕是村里很快就有满月酒可喝,却不知林卓顺愁了一夜未眠,这一整天都躲在屋里不敢外出,丝毫不见孙儿降生的喜悦。
他老林家是得了个小孙子不错,原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却不想他娘拼了大半夜生下来,却是那么瘦小的一个,哭声也细弱,看起病怏怏的。
当然,弱些本并不打紧,好生养着就是——但当稳婆掀开襁褓一角,却把林家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这小孙儿的肩头上,竟有片怪异的黑羽状胎记,其上绒毛根根清晰,看起来格外诡异,绝非寻常。稳婆着急忙慌地把孩子塞进他父亲手里,直言说她活到这岁数接生的孩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从未见过这般的胎记,黑鸦是食尸鸟,这孩子恐怕是怨灵所化。
新生儿到来的喜悦至此消失得无影无踪,林家人连夜偷偷去将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半仙请上门来,那半仙一瞧,竟也连连退后,直言此子命中带煞,日后定会投身邪灵,非林家所能久留。
林卓顺一辈子行善积德,哪料到会有这种灾祸,连问如何是好,却见半仙细细看了那胎记之后,凝重着表情吩咐:“此子虽非凡物,但却未见不详。林村长,你们一家需得好生抚养此子,待到日后邪灵将他接回,方算一桩事了。”
林家人面面相觑。
……
阿江从小就知道自己在林家是不一样的存在。
五岁,他发现家中父亲姓林,祖父姓林,他的兄弟姐妹也姓林,唯有他无姓可冠,单名一个江字,于是傻乎乎地问遍了长辈,却得来长辈们一致的摇头,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只一致吩咐:“小孩不许多想。”
七岁,沨南村闹了虫灾,稻谷收成极差,家里挤出的粮食总是先紧着他吃,他心疼弟妹饿得厉害,想把馒头让给弟妹,被祖父呵斥住了,祖父对家中所有人警告:“绝不可以让阿江受饿。”
十岁,他与二弟打闹玩耍,两人不小心摔进了路边土沟,他只是破了皮,二弟伤得比他重得多,回到家中,长辈们却只一个劲儿地训斥二弟,对着二弟耳提面命:“以后不许打闹大哥!”
十三岁,二弟被父亲带着跑生意,三弟被送进了学堂读书,连最小的小妹都开始学着做女工,阿江就像是被遗忘的存在,一个人终日在家闲坐,想帮着阿婆种点菜,都会马上被拦了下来:“你莫要干活,这活儿累着。”
十六岁,他偷偷央了三弟叫他识字,被祖父发现,祖父将三弟叫出房外一番长谈,三弟回来后,便也变得与那些长辈一样怪异,教他识字时,常常将“大哥累了就先休息吧”挂在嘴边。
十八岁,祖母寿终正寝,家中请了位极老极老的半仙来做超度。那夜,所有长辈们聚在祖母灵前议事,不许小辈们靠近,阿江第一次不听话,远远地偷看一眼,只见半仙嘴巴开合,说了许久的话,祖父满脸憔悴,父亲沉默,母亲不知为何悲伤不已。
家中人对他愈发溺爱,事事都顺着他、满足他,但与此同时,溺爱的表皮下那份小心翼翼与疏离也变得更加明显。
十九岁,家中开始有给二弟讨媳妇的动静,而稍大两岁的阿江却像个大门不出的姑娘。自祖母离世后,祖父就长住佛堂,父亲二弟三弟为生计奔波,家中只有母亲与小妹日日与他相对,他时常一个不经意的转头,看见母亲出神地望着自己。
阿江垂下眼,早就学会了不看、不问。
二十岁,生辰的前一月,祖父突然从佛堂回到家中,叫来家中所有人,对阿江说:“你祖母逝世之时……‘他’曾托半仙带话,待你及冠便会来接你了,如今,差不多该是时候了。”
阿江不知道“他”是谁,要接自己到何处去,但是祖父说那才是他的归属,阿爹阿娘也未表现出任何意外,于是阿江什么也没有问,点点头,接受了一切突如其来的安排。
天晴,阿江站在自家院子里,看家人们来回忙碌。
自祖父回家之后,似乎整个林家都在预备着什么重要的仪式,先是游学的三弟回了家,后来二弟与父亲也几乎每日都会抽空回家搭把手了。条条道道的大红布料挂满了屋檐,红得刺目,其间却又点缀着大大小小的白色纸笼,阿江站在自己房门外看,只见红红白白的烛火摆满了自己房间,日夜燃烧不断,既像是婚房,又像极了灵堂。
他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却突然莫名有些退缩,生出了想要拒绝这些的想法。只是一转身,见到沉默忙碌着的林家人,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生辰的前一夜很快到来,一家人难得聚齐,酒rou摆满了饭桌,比往年春宴还要丰盛,父亲破天荒地递来给阿江一杯淡酒。阿江只记得,自己昏昏沉沉间,手心里被塞进一根黑色鸟羽,祖父苍老的声音越来越远:“阿江虽注定不属于林家,但毕竟生在林家、长在林家,万般不舍,唯有望他被接走后,能一世平安顺心。”
阿江心中顿觉委屈与悲伤,想抓住祖父的手,但最终还是没能抵抗黑暗的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