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除了自尊,最显著的理由,还是因为西里斯。不愿让西里斯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快出院的时候某天晚上莱姆斯做梦。
梦里很多花和橄榄树。不是漫山遍野,而是英格兰南部那种有围墙的花园。他走到园子另一侧,看见地上砌着天然石块的花圃,其中全是绣球花,柔软的蓝色和淡紫色,层层叠叠一直开到房顶上。他想起那个荒诞的和西里斯共度下半生的愿望,想起他们共同的家,就是这种样子。
莱姆斯突然想和西里斯自驾去牛津郡短途旅行。
巴黎。
莱姆斯?卢平顶着风走进咖啡厅里,点了一客本尼迪克蛋。
本尼蛋配荷兰酱与菠菜,切开后半熟的溏心流淌出来,那种暖洋洋的橘色,像他们自驾离开lun敦那天早上,暖金色的朝阳。油绿菜叶是英格兰葱郁的旷野。
医院里的西里斯,时时刻刻要面对那么多患者,莱姆斯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再亲近,再暧昧,也让莱姆斯充满不信任,觉得没有一点确定性。或许也是个人立场的问题,他总觉得西里斯爱他爱得不够多。不管多少亲密细节,都不能让他确定西里斯的感情。
归根结底,是因为自卑。想他自己这么多龌龊,这么多麻烦,怎么会爱他。
周末进出lun敦的车多,他们两人九点出发,在往西北出城的M40高速路上堵到中午。这是他第一次与西里斯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独处,紧张到连呼吸都觉得是错的。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做话题。
西里斯其人,向来对自己的家世讳莫如深。莱姆斯只知道他十六岁上桑德赫斯特,军属大学,家庭不睦,从那之后没有拿过家里一分钱。毕业后分配到空军,是现役军医,白大褂底下还有一身军装。这身军装束缚住了他,不能随意离开英国。没有背景,从来自己摸爬滚打。
这些事情是行车的路上西里斯一点一点告诉他的。
具体语言已经模糊,只记得内容本身。莱姆斯第一次发现原来西里斯话很多,絮絮叨叨,事无巨细地将自己家庭龌龊讲给他听。讲自己分配到郊区的空军场站,四年,二十一岁到二十五,每天无所事事,一身抱负只能用来给士兵开红药水。讲如何花光工资上下走动,艰难地想要从那地方考研究生出来。最后到lun敦的医院,可是研究生毕业后依然要回到原来场站。走投无路。
从前还有个女友,是研究生同学。在一起不到三个月就分手,因为他没有钱,受尽嫌弃。
其实莱姆斯知道他是那一年所有考进医院的研究生里分数最高的一个。本来想学的是脊柱,连导师都联系好了。可是因为骨肿瘤的病区主任是研究生导师领头人,将最高分的西里斯要过去做学生。两人关系很不好,导师也算刚愎自用,什么都不愿意放手让他做。没有经验就学不到东西。
这么艰难。
女友的事情,当然也听护士讲过。莱姆斯对西里斯所知,远比他想的要多。
但他绝开不了口告诉对方自己有多心疼,多介意。
车在高速路上划过,一路往牛津的方向去。
他们看似漫无目的地聊天,莱姆斯讲自己喜欢番茄,在巴黎独居的时候忙起来常常顿顿泡面。实际上两个人都在打机锋,每一句里藏着深意,互相揣测。比如莱姆斯也小心翼翼讲自己的金钱观,讲未来想在哪个城市定居。
其实此前西里斯发过公费交换去欧洲国家的医学项目给他看。那时候已经晚上九点,他刚刚从当天第无数台手术上下来。想也知道大约累到连吃晚饭的力气都没有,还在短信里问莱姆斯要不要请他喝茶。可是他不敢妄自揣测西里斯是什么意思,把这些公费交流的项目给他看,是想和他一道去法国的意思吗。
莱姆斯终于也想讲一点自己的家庭背景。
其实他是爱丁堡人,十三岁离开家去法国求学。先在里昂念初高中,然后考到巴黎读大学。法兰西生活六七年,一口法语讲得好像当地人。父母矛盾剧烈,最后一次回家,他把刀抵在自己喉咙口,替母亲要挟父亲离婚。而后已经一年没有与父亲说过话。
那把刀本来是他自己做来好玩的,鉴赏价值多过使用价值,没想到是那样一个用途。
那把刀他已经用作钢笔的交换,送给了西里斯。
刚刚发现肿瘤迹象的时候,其实他的母亲就在法国境内,看望完他之后与朋友去南部游玩。
他曾一再请求家里人去英国医院问一问他的病情,得到的永远是“你大概是摔伤”。如是病情拖延了三个多月,到今时今日看核磁片子,肿瘤已经从骨骼上扩散出来,浸润肌rou,包住小腿大动脉。如果化疗效果不好,他一定是截肢的结果。
病,沉重地徘徊在他们两人之间,彼此都不点破,可是明知就在那里。不可避免。
最后是朋友的家人到lun敦GP挂号,推测说是肿瘤。这才有一开始的好友破门而入,莱姆斯还在睡梦之中,已经替他买好机票收拾行李,当天就把他送回lun敦。
捡回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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