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由乱而治,人由静而乱,皆是寻常事,不过是同时发生在陆琰身外与内里罢了。
陆琰再回府时已是夜半,阵雨歇在黄昏,换上的官服却被汗水浸shi,里衣紧贴在身上,鬓发凌乱。可他觉得从未像现在这般Jing神过,是潜伏林中三日的兽,嗅到了鲜活的血腥气,扑出去咬死了一个,震慑一众怂人落荒而逃,却是步步踏在他算好的陷阱中,只待他收网——他该不该休息片刻,拉长不择路的猎物们漫漫的恐惧?
朝中初定,宫中传来诏书,陆琰认得那行文笔法,秦樾拟定,至少拟在半月之前,此时慌忙换了几字,倒也贴切。顺王李恭继位不过是明日朝堂上百官追随走个程式罢了,庄王被摁在府中,皇太孙会是装点李恭权威的一颗明珠,先皇是否有遗诏、遗诏里写了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除了李恭,还能是谁呢?
陆侍郎必有大功,可论起头功,他简直是到了跟前,又被李恭按回了床榻之上。在朝要服众必讲资历,陆琰因早年直言而退后的台阶不少,那蹉跎在顺王府里的时光,还得再来一个两个五年,才补得上。颤抖着双手下了轿,望着陆府门厅稀落,陆琰心头窜起一道恶念,先帝死得太过平静了又太过凑巧,惹不起更宏大的风暴,将他卷上凤阁金殿,鸟瞰京城云涌非常。
一个乱中求稳的顺王,如其父所冀望的那般,恭顺了半世,终分得该有的羹炙,就要听信那些守着旧事不肯放的酸腐之人,一门心思将朝政推回原处。轿夫是部里调来,停在那边畏缩着不敢敲门,换来陆琰冲头的一股气;他红了眼眶切齿拍在门上,是家中人见要变天,担心京中不定,锁紧了大门避事——怪不得他们,主人在朝,主母外出,少爷们各处历练,没有拿得了主意的人。但陆琰心口就是顺不平火气,众臣俯首,万民拜服,都不在他足边,都是在逼他放下唾手可得的东西……
倒也不必过于自信了,顺王打一开始就不曾想给过,要他耐心要他等,要他学着李恭,再守得多少黎民失所饿殍遍地。
它们又追着陆琰来了。那些因疫病被赶出城外只得泅水至江心等着在筋疲力竭中争得一线生机的饥民,喘着粗气浑身上下都被红色斑点吞食殆尽,人吃人的境地,却还有人咒骂着将救得了世的医者,生生投入滚滚江水,权当愚昧愤怒彻骨无力的献祭。
阿戚跟他说,那都是些老实的好人,只是被疫病逼迫,失了心。只要万事安宁,谁都不想做那骂名千古的恶事——只要万事安宁。可是眼下戚善去了青州办药,府中没有阿戚,陆琰满腹辛酸无处诉,只任双眼圆瞪,能将厚重的家门,凿出个洞来。
何所欲,何所求,陆琰此生不过如此,又何谈换得天下太平。
一掌拍空了,差点掴在来人脸上。一双本该清澈的美目早没了少年纯真,骄傲藏进乌云里,是覆巢之下碎散零落沾了污泥的凤翎。
可是此时此刻陆琰就是觉着那双眼明媚透亮,是这京中难得的洁净。
“先生……怎么了?”初长成的少年人面上先是喜色,进而发现他神情异样,忍不住压低声音关心。陆琰还记得这孩子刚进太学时那副骄横的模样,世事弄人,他竟能听到这声关怀,锁在他的府里。
“快进去。”强压了情绪冷静行事,陆琰将人推搡进院,反身锁了门。李恭的耳目早在周围,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在府中几年,待警惕松懈,便会逐渐暴露踪迹;时机恰好,再好不过了,皇帝驾崩他有一事必须去做,正巧应在这儿。
“先生,是出事了吗?”家有老者的街坊邻居已筹划着在门楣上挂出幅幅孝白长布,无需议论,人人对个眼神,就都知道要禁闭门户;百年前京中变乱屠户血光还刻在老屋墙砖上,少年不信,才敢为陆琰开门,“这官服脏了,夫人不在,我帮您换!”
少年说得热切,可正中忌讳,一抬手就拦了人动作,陆琰沉默着快步入内院,看左右无人闩了院门,才敢缓下速度,细细对身后人交待:“今夜京城守备不严,你去收拾轻装,过了四更,混出南门,到了辛安驿找马房裘先生,有你父亲留下的书信盘缠,换好马一匹,向岳州投亲。”
他说得轻松,可听得见背后脚步沉重,还没进屋,就在石阶上被一把扯住衣袖,挣不开,只得回头。
少年人俊颜黑肤,是承自父族那饱受世人妄议的南岛蛮夷模样。当年闵乐麟入朝时总被笑话夷人短见,后及入相,还有人背地里腹诽,一窝子炭黑蛮子,怎么治得好国,安得了家。陆琰登科进了翰林院,这般话语听了不少,年轻气盛,还不平许久,不想如今一颗黑珠儿流落在他这里,尚未打磨成美玉,就得旁投他处。
“先生……”“你父亲为你在岳州留了个身份,先前没有机会送你出京,如今帝王崩逝,正是你出京的时候——待到了地方,永不回京。”闵乐麟倒台时,幼子闵奕刚进太学不久,陆琰搭救后起名“无易”留在府上假作小厮,为的是等到眼下时机,全了义举,“闵相往日待我恩重,我位低言轻,只能报答至此。”
巍巍朝堂之上,知遇之恩最难得,闵相能将他荐给李恭,一晃多年,也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