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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夏在走近窗边前将视线收回,落在身前画架的右下角,那副未完工的梵高自画像上有细笔描绘的落款,证明这幅画出自庄毅的手笔。
但杜夏知道,这种字迹只需一层薄薄的颜料就能遮盖。
在物质条件匮乏的几百年前,画布和颜料一样是稀缺货,很多穷画家都会叠画,在一张画布上留下一层又一层,死后再成名,被现代技术还原出画中画中画中画。
也不是所有艺术家生前都穷困潦倒囊中羞涩,享誉盛名的那一小撮画家甚至拥有自己的工作室。络绎不绝的订单分派到籍籍无名的学徒手里,完成后署名师傅的名字。庄毅现在玩的小把戏也是跟那些多了个心眼的学徒们学的。他们的rou体湮灭,名字和流传后世的画作永存。
庄毅从来大卫村的第一年起就有把自己名字藏在颜料后的怪癖,直到去港岛看画展前都一直坚持。他当然不是指望有人费尽心思洗去一幅仿制画的铅华,那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仪式。后来他亲眼见了梵高真迹,意识到差距后工作态度越来越敷衍,也不再坚持藏名字。他如今又重拾落款的小习惯。
且不再是不见天日的掩盖在颜料下。“庄周梦夏工作室”几个小字代替花里胡哨的个人签名,工工整整印在画布的右下角。
“凡是要购买手工装饰画的,认准大卫村里的庄周梦夏,不吹不黑七年老店哈。”庄毅在直播间里的吆喝犹在耳边。他再三强调自己不挣快钱,大卫村里其他年轻些的店铺老板和画工见他吃到直播风口的螃蟹,肯定会跟风。
干这行就是这样。当年他们第一个画梵高,生意火爆,才过去一个月,家家户户门口的《蒙娜丽莎》就都换成了《星空》和《向日葵》,价格还比他们便宜。
于是庄毅和杜夏也降价,还整出流水线绘制那一套,大大提升了出货速度,倒逼想要和他们竞争的店铺。
分工作画的流程不是什么秘密,庄毅在直播间里演示过好几次。少不了有人评论,说庄毅仿别人的画还署自己画室的名字,实属脸大。
庄毅最爱跟这类观众扯犊子,左一句“七天无条件退款期过后你要是在大卫村里见到同价位比我们更好的画,随时来退款”,右一句“让世界知道中国制造的力量”。
庄毅甚至还能扯出两句数据和理论做依据,给观众老爷们科普,这些年大卫村的仿画事业为何萧条,很简单,那些欧洲画商贼Jing着呢,外贸订单全去了劳动力更低廉的东南亚。绘画民工们累死累活,画商老爷们稳赚不赔。
这是危机,也是机遇,他庄毅仅仅是在直播间耍技卖艺吗?不,他是在做内循环的先锋队,为拉动国内供给和需求形成循环贡献一份力量。
直播间的观众老爷们是有钱捧钱场没钱捧人场吗?不,他们让小微企业减少对外部市场的依赖性,他们释放的是个人消费空间,助力腾飞的是整个国运!
庄毅这是解套了,看开了,重拾信心重新支棱起来了。没有人在庄毅的直播间里战胜他。那些跟他争论的要么词穷闭嘴,要么干脆退出直播间。
也不怪庄毅自信。杜夏就不行。他能把语义表达清楚就不错了,他做不到像庄毅那样对着冷冰冰的手机夸夸其谈,也不可能像何筝,无意瞥见张梵高割耳后的自画像,就能信手拈来画作背后,梵高对知己高更求而不得的癫狂与失控。
他那时候其实就暗示了。
他那时候就跟杜夏说过,有些人被逼到绝路,是宁愿自毁的。
杜夏站在了窗前。
足够强力的空调风将画室正对面的窗帘都微微吹动,以致于有太阳光从飘动的缝隙里钻进来,那么热,又那么冷,刺得杜夏眯眼,低头,并下意识抬起手臂挡了一下。
口袋本和翻到破旧的梵高传记也是被空调风吹动的,杜夏的到来挡住了风口,口袋本刚好停留在有文字的一页。
杜夏将那本子拿起,前后几页都翻了翻,全是潦草的外文。别说分辨出句子的意思,那些文字连笔严重到连标点符号都找不到,像医生书写的病历本晦涩难懂,他确实在里面留下一道药方,将人体分成一个又一个小图,从最基本的细胞单位到主要系统都有详详细细的绘制。
不知道的人乍一翻开这样一本笔记,再粗略浏览前面的女性速写,很难不先入为主地猜测何筝跟几百年的达芬奇一样,为了Jing进透视法练起了解剖草图,知情的杜夏却控制不住地小声干呕了好几下,他认不得那些解刨图边上解释性的小字连笔外文,但他知道,解释里频频出现的不同数值,不论大小,无一例外都是何筝自己。
是何筝自己的血和rou,骨和皮。没有第二个人在旁亲眼目击见证,何筝就自己做人证,和这几页记录与一个装了五斤二两八皮骨血rou的物证一起,宣告程广升与艾琳之子的死亡,从此只有靠他人身份证存活的何筝。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不想当谁谁谁的儿子…嗯,我的意思是,每个人记性再差,那种顿悟般感知到自己是谁的瞬间,肯定会记忆犹新,对吧……”
现实所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