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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并非从一开始就决定,你要割舍程文森这个名字和身份。
你身边的人更习惯叫你Vincent。一百多年前的画家梵高在作品上署名Vincent van Gogh,一百多年后的你继承了生父程荣升的姓氏,护照上的名字是Vincent Ching。
你的生母有二分之一的诺曼人血统,当港岛还是英国的殖民地,你那从未见过面的外婆曾在某位政府高官的住宅做佣仆,也难怪一位有爵位的英国老夫人戏称艾琳为“蝴蝶夫人”,艾琳生下的如果是个女儿,情人的女儿说不定还是只能做情人。
好在你是个男人。
你不是程荣升的第一个私生子,也不是最后一个。你之所以能成为他最中意期待的那一个,除了自己的努力Jing进,离不开母亲的陪伴教育。将你从程艾琳手里抢回后,她就以成为名正言顺的程太太视为唯一的期盼,她在程荣升面前的姿态总是很低、很低,让男人心软,又让男人心满,她对你说一不二的严厉,教你韬光养晦,也教你在适当的时机露锋芒,你就算被逼到触底反抗,她又总能把造就这一切的起因缘由全都推给你——是你,如果不是因为怀了你,她就不会从留学的院校退学养胎,如果不是你,做情妇就不会是她唯一的生存之路,如果不是你,久居港岛的程艾琳就不会将她驱逐出境,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
你得再长大些才拥有跟艾琳促膝长谈的耐性,在这之前,你再怎么心有不甘和疑虑,也已经被塑造成她期许的模样。你骑马,射猎,和住同一个别墅区的朋友一起划船打板球,你赏画,绘画,在拍卖行上眼光独到地收不出名的画。
你们最近去过马港,在赌场一掷千金,纸醉金迷了三个晚上你就感到无趣,你在那种金钱只是数字暴涨又清零的虚无中终于明白,程荣升
拼闯了这么多年,他作为一个商业帝国的缔造者,却只想要个听话守业的继承人,那个人不会能世俗玩乐中迷失自我,也不能急于获得更多的财富证明自己,那个人要一辈子活在程荣升的光环下,以程荣升之子的身份死去。
你并不想接受这样的命运,但当你和艾琳站在马港最高的写字楼顶,眺望一江之隔的港岛,当你听见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好想回港岛”,你为人子女的责任感终究战胜对个体自由的向往。
你少数几次投资的本金都来自程荣升送给你的基金,反倒是这样稳扎稳打的升值成功获得父亲的认可和注意。
你比艾琳先获得解禁,在拿到金融与哲学双学位后登上港岛的土地,你在梵高的艺术展上弹钢琴,那天的曲子是《欢乐颂》和《四季》。离开展厅后你随手救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大陆仔,当晚的庆宴上,一位在社交网络上发过模仿亚裔眯眯眼照片的超模对你目不转睛,特意找机会跟你解释道,你和那些大陆来的new money不一样,你是Vincent Ching。
你在那位超模用指尖勾你掌心前收回了手。你之后单独见你父亲,他欢迎你来到美丽新世界,他邀你一起将亲眼所见和亲身所感之间的距离玩弄于鼓掌,你拒绝了他的祝福,你不愿成长为他的模样。
你和程荣升之间的矛盾又转化为你和艾琳的互相折磨。你锲而不舍地告诉她,程荣升有数不清的女人,数不清的私生子,你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那一个,你没意识到你对艾琳而言是孤注一掷的筹码。
你想带她结束菟丝子的生活,你越是优秀,她的沉没成本越高昂,难以回头。
与此同时另一个故事版本浮出水面。你的生父并不缺家世显赫的情人,艾琳的美貌也并非无可替代。
但如果,如果两个艾琳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如果艾琳的母亲当年正是在港岛总督家中做佣仆,那么程艾琳这么在乎艾琳这一胎也情有可原。
你真是个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杂种。
你厌倦了。
你的主观意识无知无觉对记忆进行美化,你告诉杜夏,你从港岛回英国的前一天晚上路过某个二手跳蚤市场,无意瞥见过一幅手工画,内容是用油画颜料绘制的《哪吒自刎》,记忆犹新,“一画成谶”。半年后,你用与画中人如出一辙的极端方式宣告血脉亲情的终结。九个月后你出现在大卫村。一年后,你复刻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哪吒自刎》为庄毅办画展,你把这一切都归因于巧合与偶然,最终串联成命中注定的必然。
但杜夏没以前那么好骗了。
或者说,没以前那样,心甘情愿被你骗。
“可庄毅说他把《哪吒自刎》烧了。都烧了,你又怎么能在二手市场上看到呢。”
你怀里的人并非有意逼迫你面对现实。
只是陈述了他所知道的现实。
于是你的伪装也出现裂痕,你也曾亲手掐住艾琳的脖子。你决定杀了她之后再自杀,母子俩一起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