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得不承认,虽然是因他而起,虽然是他亲手相送,虽然盈盈并未与元吉有过真情,虽然盈盈几次为他舍生忘死,但盈盈曾为齐王孺人这一段,一直都是他心里隐隐的介怀。
如今盈盈已去,他的思念也是真,但看到史书如此记载,心里却不安起来。
他甚至想提起笔来,把齐王孺人这一段从盈盈的生命里抹去,从他们相处的一生中抹去。或者,盈盈那曲折的人生就不要到了后来,便停留在她离开秦王府的那一刻结束,完美,悲壮。
世民对着身后的步辇图,伫立凝思着——她如果一生只是自己身边的侍女该多好。
那些日子,他又如前些年一样,惊梦到建成和元吉。这一次,他梦到的不是玄武门的喋血,而是年轻的时候元吉如何与他争抢盈盈。
这个梦仿佛暗合着他白日的心思。他梦到了元吉对盈盈的几度纠葛,在暗牢之中的身心□□,还有对盈盈收放自如的利用,甚至不顾她的安危死活……
他梦到她的恐惧,她的泪,她那些年的等与痛。
他还梦到了自己一生之中有多少次曾经辜负了盈盈……她做奴婢跪在他身边服侍的时候,为了无茵,为了杨藜而受委屈的时候,当她嫁入齐王府的时候,当她为妃的时候……
他被自己梦境中的黑洞所吓坏了,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如今却出现的如此完整。
他梦到元吉掐着他的脖子,令他无法呼吸,元吉怒斥着他,“你辜负了她。你其实一早就辜负了她,真是难为她为你情痴奉献了一生。你自己好好想想,你究竟给过她什么。你给的无非是你高大威严智慧无双的幻觉罢了!
所以我恨你,我也恨她。我本想好好对她,但因为她爱的是你,所以我更加恨你,也更恨她……但我当年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杀掉她,才让你再有机会拥有她,让你得逞。
世民,虽然她一生都在你身边,但只有我曾给她家的温暖。
而你呢,你好好想想。她无非是你的侍女,是你的妻子儿子女儿的奴婢,是你的乐伎,是你后宫中一个普通的女人,连她和你唯一的儿子都被你剥夺了……你怎么能对她如此狠心……我要让你为此付出代价……”
世民大叫,惊悚的醒来,他喘着粗气。今日他没有召幸嫔妃,而是一个人躺在寝殿之中。迟迟不能睡去。
他感受到夜的漫长,伴随更漏之声细数一分一秒。他十分害怕,他脆弱,这追逐他一生的惊梦,究竟何时是个尽头……
天色微微亮起,世民便早早起身,迎着日出来到书房。宫灯尚未熄灭,《步辇图》在清晨的光线里夹杂着一层朦胧的垂露,氤氲缭绕。
世民想到刚才的梦境,他站在《步辇图》前,凝视着,长叹一口气。
他在想一件令自己也觉得有些可怕的事情,萌生出一个令他自己都不得不接受一阵子的想法,却和刚才那个梦一脉相承——他想把盈盈迁葬入元吉墓中。
也许是他无法接受那种辜负一生的结论。实在太过伤害,让他背负沉重的心事,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也许是他想就此做个了结,让与玄武门之变有关的所有人都离去,好不再成为困扰自己内心的不解心结。
也许,他太爱着《步辇图》中的盈盈了,若能忘掉她的过去,她便永远只是秦王府中的侍女,永远美好,永远只属于自己。
也许,他会难过很久,也许他更加不愿面对,也许还有更多的惊梦。他已近天命之年,不再经得起这些索命还魂了。
果然,他做出一个近乎专断的决定,让盈盈为元吉陪葬。
然后抹去了她在后宫之中的所有记录,从此贞观一朝便再无贤妃。只在他的儿子李明出生的那一日,记载一句“曹王明,母为巢王孺人”。
第193章 番外(3)
迁葬之后,世民便固执地拿掉了盈盈作为贤妃近六年的时光。
如果可以,他还想拿去更多后来的东西。
但《破阵乐》和《九功舞》总是不能抹去的。世民下旨,令太常寺排演许多不同样貌的乐舞,在不同的情境之中上演。
盈盈最初所献的乐舞已难以辨析。后世更是流传着很多曲调舞图,几经修改,成为大唐最重要的燕乐,又终于入了郊庙歌。
她最初为世民献曲的故事,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无人可知。
更无人可知的是,那苍劲有力,金戈铁马的《破阵乐》竟是一个女子伴随秦王征战所创造的,包含着对秦王不朽的深情。
晋阳公主兕子与长孙皇后的病如出一辙,年仅十二岁便离开了人世。世民痛苦不堪,废朝月余。这位最像长孙皇后,最心疼自己的女儿,来不及看人世繁华,历经人世痛苦,便也离开了自己。
她临死前说道,“姨娘之后,我不知道该把父皇托付给谁。我一直在找,但没有找到。父皇你一定要找到这样的一个人,不然会很孤独,会很难过的。”
世民无言以对。他能感觉到的,那些挚爱自己的,一心为了自己的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