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三倒四的皇帝混沌的眼底忽然变得清明:“常安,朕是不是老糊涂了?朕怎么如今看谁,都像阿远?”
老内监捧来茶盏,垂目道:“陛下说笑了,陛下Jing神熠熠,多少个少年人也比不上,怎会老糊涂?”
皇帝轻叹:“连你都来骗朕了,果然是将朕当成了个老糊涂……”
常安慌忙下跪:“陛下明鉴,老奴……”
“先别忙着磕头,你倒是说说,这顾怀璧是不是有几分像昔日的阿远?”皇帝转眸盯着跟前的内监:“说实话,朕不怪你。”
常安顶着那迫人的目光,沉默片刻,缓缓、一字一斟酌道:“许是顾将军意气风发的模样,令陛下忆起了年少时的虞将军。顾将军数袭漠北大营,这胆识与魄力,亦不难令人联想起昔日的虞将军。”
这便是长得不像的意思。
皇帝眸底的光猝然暗下去,好一会,轻轻“哦”了一声:“也是,能千里奔袭漠北大营的,只有阿远与这小子。”顿了一顿,忽自嘲般一哂:“你看到没有,方才那小子不服气,要和朕理论呢!”
常安垂下头。自然是看到了,若非他阻止,那年轻人只怕此刻已犯了天颜。
少年人,终是不懂得遮掩锋芒。昔日虞远亦是,那样煊赫无两的风头,也不过转眼便成了众矢之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京城的风自塞北捷报传来之时便已刮起,这挺秀少年,不知能不能在这狂风中立得住。
苏晏自政事堂出来,天色已是半昏。天边飘起大雪,纷扬铺在跟前的白玉石阶上。
自文帝时起,御史台每十日会遣一位御史到政事堂旁观六部议事,议事毕需呈文天子,呈文还不能尽写好话,否则会得个履职不善的罪名。但若当真大剌剌挑六部的错处,亦会惹来同僚怨憎。
是个颇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因而每到要遣人往政事堂的前几天,诸御史便心照不宣地开始头疼脑热全身乏力,有假的告假,没假的便绞尽脑汁外出办差,更有为了躲避长官在茅房一蹲半日最后落了个难言之疾的。
实在是苦不堪言。
直到苏晏入了御史台。
苏晏此人不通世故,做巡察御史时便因连上十道折子弹劾幽州知州而闻名。人还未进台院,恶名已然远扬,来了之后又孤绝冷淡,对上对下都不会来事,背地里得了个“苏清道”的外号,皆因他那张冰封千里的脸,自带清道之效。
不知从何时起,这桩差事就成了苏晏的专属。苏晏亦从不推脱,一时诸御史腰不酸腿不疼了,年底考评时原本不够用的假还不觉多出了几天。
政事堂在玄牝殿南面。苏晏出宫门时,雪已越下越大,一大团子砸在肩头,将一件黑色的鹤麾衬地如花猫的毛,七零八落的一团黑,一团白。
苏晏抬手掸掉落雪,爬上马车,将鹤麾解下,递给瓦当。刚吩咐一声“回行馆”,忽听得车外一声大喊:“等一下!”
声音响亮脆生,十分耳熟。寂静大雪中闻来,似砸开坚冰的杵子。
苏晏轻轻皱了皱眉头,还未待反应,瓦当已利落爬出车厢:“这位大人有何吩咐?”
来人一路跑到近前,绽开张笑脸:“这位小哥,我来时未雇马车。眼见这雪越下越大,少时约莫停不下来。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借我搭一下你们的马车?”
瓦当看清来人,愣了一愣,连忙也回之一笑,侧身向车中大喊:“少爷,是顾将军,想搭咱们马车!”
车中静默了片刻,传来一个冷淡的人声:“好啊,五两银子一趟。”
瓦当将伸出招呼的手僵在落雪中——少爷,你老实告诉我,咱苏家是不是败了,你这是想钱想瞎了心?在这皇城口坐地起价,做起这脏心烂肺的生意来了?
正待替他家少爷挽回一下场面,面前那英挺秀气的少年忽眉头一皱:“苏晏?你是苏晏?”
看看,想躲在帘子后头收脏钱,叫人认出来了吧!
瓦当恨铁不成钢地一叹。
忙遮掩道:“不是。”
“是我。”帘中同时传来淡淡一声。
瓦当听到自己脸皮“啪”地一下砸在面前尚未覆雪的青石板上。
5、第五章(大修)
面前的少年秀眉一竖,片刻,唇角却绽开一个笑。漫天飞雪之中,瓦当见那少年手臂轻轻一抬,绯红衣摆被寒风扬起,似峭壁上的一株红梅,凛凛有霜雪之姿,莫名令人觉得危险。
瓦当感觉到自己耳畔风声微动。
就在他以为这顾将军要替天/行道、收拾自家少爷,欲扑过去以身殉那拖油瓶一样的废主时,顾怀璧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双手抱了个拳,斯斯文文道了声“苏大人有礼。”
少爷这……这么欠揍都能忍?
啧啧,这做大将军的气度就是不一样。
“顾将军有礼。”帘后轻轻的一声咳嗽之后,传来一句平平稳稳的回应。须臾,那声转冷了些:“瓦当,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