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便鬼头鬼脑地四处搜寻,似乎想发掘什麽。
「大抠为什麽没来?」我试图转移话题。
「他今天家里请客。」阿华蹲在书柜前、随手翻阅漫画书,抽了几本便自动跳上我的床,然後把被子当成靠垫,爽呼呼地躺着看漫画。他一边翻书,一边说:「老师,今天我好累喔,我跟我妈说在你这边过夜,我妈说好。」
「什麽?」我怀疑自己听错:「你妈说什麽?」
「她说我可以在这边过夜。」
「你怎麽不先问老师可不可以让你过夜?」
「老师一定会答应呀!」
「老师可没答应。」下午孔老师已让我惊骇莫名,我需要静一静。
「唉唷!我好累耶!」他讲话开始拖尾音,这是他耍赖惯用招式。
「老师等一下打电话给你妈,晚一点就会带你回去。」
「唉唷!」
阿华赖皮的样子实在很可爱,但我谨记孔老师的谆谆教诲。对了!我要紧去洗澡,搞不好下午被孔老师玩得很彻底,要洗乾净才行。
我在浴室化妆镜前仔细端详自己的脸,这是一张眉清目秀的脸,也就是俗称的斯文,如果再斯文点,就会变成人家讲的娘娘腔,但我自认不是娘娘腔,言谈举止也没有娘娘腔的痕迹。那麽,孔老师究竟是怎麽认出我的?
洗完澡出来,我发现阿华躺在被子上睡着了。他在假寐?他之前在班上常故意装睡以吸引我注意,这是他最爱用的伎俩。
「阿华。再装就不像罗!」我站在浴室门口观察他。
「阿华?」他似乎真睡着了。
我想到一个绝招:「黑又华?」
这是他另一个绰号,因为他有黑肉底的原住民血统,通常他听到人家叫他「黑又华」就会很不服气地反驳,但现在他还是静悄悄躺在床上,不理我。
我突然感到不安。「阿华?」我走过去坐在床沿,轻拍他的脸,说:「阿华?」
这一拍非同小可,他的脸颊好烫!我赶紧再摸摸他的额头,确定发烧了。
「阿华快醒醒!」我用力摇他。
「嗯?老师?我不舒服。」阿华睡眼惺忪,状况不太妙。
「你发烧了,知道吗?」
「嗯。」他虚弱地回应。
「今天去哪里?」
「柑林国小。」
「你居然跑到那麽远的地方!」我老大不高兴,这个浑小子竟然鬼混到柑林,而且应该是骑着和他身材极不相称的破单车。
这时生气也无济於事。我先打了通电话给素娟,电话里的她既惊讶又担心,接着我从衣柜取了大外套,将阿华瘦小的身躯包着,然後抱起他下楼。
「扶好喔。」我要阿华将双手紧紧扶住我的腰,便踩着我的老野狼,发动後直奔柑仔店。
冬天晚得早,沿途只有黯淡的街灯引路,柑仔店骑楼下我看见素娟披着薄外套,她单薄但坚毅的身影,令人印象深刻。我简单向她解释阿华的情况,便让忧心忡忡的她上车,将阿华夹在中间,仓促地骑往太平路上的诊所。诊所已休诊,我硬着头皮敲铁卷门,把医生吵醒。
「老师喔!快进来。」老医生开门让我们进去,然後开始帮素娟怀中的阿华测体温心跳。
「没要紧。」老医生忙完後,说:「小孩子贪玩,着凉了,吃颗退烧药就好。」
「这是三天份的药。」老医生将药包递给我,顺便看了一眼搂着阿华、坐在墙角的素娟,低声问我:「你们两个在一起喔?」
素娟不好意思地将头低下来。
「没有啦!」我尴尬笑着,说:「我顺路载他们过来看病的。」
回程的路上,我和素娟都不说话,只有老野狼的引擎声低吼着。
「你明早还要到市场卖菜,阿华今晚就睡我这吧。」当我在讲这些话时,心噗通噗通跳。
「我没关系啦!不敢麻烦你。」她连忙推辞。
「我明天整天没事,刚好可以照顾阿华,你放心工作吧!」
她不再作声。到了我住处,她跟着上楼,安置好阿华後,我们便走到阳台聊天。
「阿华有你这个老师,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啦。」她见外地说。
「阿华有你这个妈妈,才是他的福气啦。」我也见外地回答。
突然间我们为了这个客套的对话相视笑了!
我们又闲聊一会,素娟如释重负地对我娓娓叙述这些年她是怎麽撑过来的,包括十七岁那年是如何负气离家出走、十八岁那年是如何度过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以及十九岁那年是如何从天堂坠入地狱。内容和孔老师的版本大同小异,但绝对原汁原味。
其实我懂素娟的梦,我能体会那种「冷对千夫所指」的心情,我了解十七岁的她为何义无反顾、说走就走,我也干过和她一样「众人皆曰不可」的决定。但任何决定都是有代价的,只是她的代价要用一生来偿还,实在太沈重。
素娟在一九八四年底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