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关中的长安却未见一点凉意,只有几缕流云在空中定定不动,遮不住余威尚存的秋日太阳。
午时泰半,一丝风都没有,紫宸殿内的气氛也愈发肃穆。诸位臣子皆都正襟危坐,等着那斜倚着凭几的皇帝发话。
李括还有一年便到不惑,刚刚登基还不到一年。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位终于熬死了耶耶的皇帝很有几分施展手脚的意图。登基当月便杀了宦官刘忠毅,又将送给他贺礼的李希烈杖责六十后处以流刑。
而后便是罢相。李括以乔琳年老、应对失当为由,免除了宰相职务,接着贬斥了一部分jian佞以示远小人,擢拔了一批清流以示近贤臣。
前段时间,在朝后的小会上,这位天子更是拉着新任宰相杨炎的手,讲了一通关于税制改革的想法,做了一番政治表演。
当然,杨炎心里有诸多腹诽。
他也算是三朝之臣了,颇有些傲气,自忖看人也极准。若以他的标准来看,这位昔日的雍王还不够为人君的标准,做事很有几分幼稚和天真。
因着刘忠毅被杀,众位宦官被疏斥,如今宫内的大监是谁官员们都还一无所知。今日终于得见,却看着面目普通,谨小慎微。
他领着一列宫女入内,为诸位各呈上一盅马齿苋羹,并不放盐和ru酪。
李括舀着马齿苋羹道:“当日安禄山作乱,朕与先帝逃往蜀地,路上发了痢疾,便吃的是这马齿苋。”
杨炎只尝了一口,酸涩难忍,便重新搁下。
在场的臣子们都心知肚明,陛下这话并非为了追忆过往,而是为了引出今日议事的要旨——吐蕃侵蜀。
吐蕃与南诏合兵十万,三道入寇,一出茂州,一出扶、文,一出黎、雅,吐蕃赞普赤松德赞更是放言:“吾欲取蜀以为东府。”
据称,连日来吐蕃虏连陷州、县,刺史弃城走,士民窜匿山谷。
杨炎沉着脸,抬手以对:“陛下,那沈延赞为一地节度,望风而逃,是为不忠不义,其罪当斩!”
李括摆手:“沈延赞如何处置,且要看剑南西川形势如何,再做定夺。再说,惜身自保乃人之常情。”
“平日陛下便对之优容有加……”
卢杞忽地抬头:“杨中书是不想看到陛下母子团聚吗?”
杨炎一下被噎住,看着这个新晋的殿中侍御使,又急又气,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卢杞,出身范阳卢氏,卢怀慎之孙,却半点没有他祖父的清正持重,惯来曲意逢迎,揣摩着皇帝的心意做事。
卢杞是小人,杨炎自忖是君子,因而一直对他看不过眼。
但偏偏这个小人说的这句话切中了要害。
沈延赞这个人能活着,甚至能坐到节度使这个位置上,跟陛下生母沈珍珠有莫大的关系。
沈珍珠在安史之乱中失踪,先帝大张旗鼓地找过一遭,但和沈氏有几分相似的人纷纷前来冒充。
终代宗一朝,都没有找到这位身份尊贵的女子。
而沈延赞此人,据说是沈珍珠唯一的族亲,虽然支系远了些,也是在世的唯一亲人。沈珍珠失散已久,面目恐怕有所改变,都是靠着滴血验亲来辨认真伪。
“喀哒”。
李括将碗放到案几上,极轻的一声,却叫二人俱都沉默下去。
“沈延赞不是还有个儿子在那儿么,还留有些守军,”李括Yin着一张脸说,“送些粮秣,授以权柄,叫他们坚守不出,到春日吐蕃南诏自会散去。”
“陛下!”杨炎又道,“蜀地富饶,如败,则落于吐蕃之手,若是胜呢?恐怕将有将领趁乱而起,以拒吐蕃邀买人心,则蜀地也要落于当地豪强之手。”
李括看着他:“你待如何?”
杨炎正色以对:“不若右神策都将李晟率四千神策军,再由金吾大将军曲环率领由邠宁、陇右、范阳各镇组成的五千士兵前往蜀地,与山南东、西道守军联合。如此,便可将蜀地千里沃土收归中央……”
不等他说完,李括便立刻道:“可。”
他将那酸涩的马齿苋羹又端了起来,又放下,不发一语。
气氛逐渐沉滞,这对君相之间常有这般的交锋,到最后,都是气焰更盛的杨炎占了上风。
“陛下容禀,”卢杞想到了什么,再拜道,“陛下说的也无错,授予沈延赞之子权柄,此招更是绝妙。据臣所知,他那七子身体羸弱,沈延赞走前他便落了水,高烧不退,这才将他丢在了成都府。”
李括逐渐咂摸出味儿来:“卢卿是说,扶植一个……”
一个节度。
这个节度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足够软弱,软弱到只需稍加暗示,就能将权柄甘愿交给中央。
如此,李唐便能借着剑南西川这一地的节度使权力上交,震慑其余藩镇。
尤其是进来颇不安分的河朔三镇。
“陛下英明,”卢杞道,“正是如此!”
李括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