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拾萤废话多,就算宋敬原不搭理他,他也能一个人叨叨。走了约莫半小时,宋敬原已从他嘴中得知他在北京哪个区哪个学校上学,班里多少人,女生谁最好看,男生谁跑得最快。校门口出来哪个胡同炸酱面最划算,以及稻香村的枣泥糕比酥皮饼香甜。
路拾萤还告诉他,他妈妈在北昆唱戏时,遇到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洋人的皮,汉人的心,尤其喜欢听昆曲。情投意合,走到一起。
“巧的很,那个人唯二会唱的华语歌,一首是《茉莉花》,一首就是《青花瓷》。07还是08年,周董带着《青花瓷》上春晚的时候,我妈第一次听到。听第一遍就喜欢,于是我爸也爱屋及乌。两人翻来覆去地唱,流行唱法唱,民族唱法唱,戏腔唱,念白唱,直到去世前,我爸的手机铃声都是‘天青色等烟雨’。所以我有时想,是不是因为这首歌,让我妈一时间为爱情昏了头。”
宋敬原冷不丁出声:“你是怎么想的?”
路拾萤正摆弄头盔,于是透过防护罩回头看他,声音很闷:“想什么?”
“他们没结婚?”
“没有。那个人身体不好,是变卖所有家财来中国旅游的,做好了死在这里的打算,没想过会遇到爱人。去年冬天天儿冷,除夕夜去世的。也许因为他死了,我妈才重回江都。”
路拾萤说:“我怎么想重要吗?关键是我妈怎么想。我觉得她还挺幸运的。我听说这是一个概率问题,全世界70亿人,至少有300个人能成为你的灵魂伴侣。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遇不到,我妈能遇到两个,牛不牛?我要是遇到一个就好了,不然也不会母胎solo到今天。”
“如果一个也遇不到呢?”
“那我就一直单着。”
“如果同时遇到好几个呢?”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都要!”路拾萤恶狠狠地说。
他听见身后宋敬原Yin阳怪气地哼了一声,干脆装聋,闭眼吹口哨,挽回一下自己此时在对方心中“花花公子”的形象:“当然,遇到一个就可以了。遇到他是天时地利人和,是缘分到了,到时候我就把他供起来,天天好吃好喝上三炷香。”
“那这个人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宋敬原评价。
“你呢,你对你爸妈有印象吗?”
“没有,我在福利院长到六岁。”宋敬原说。
路拾萤又问:“福利院在哪?”
“不知道,你想去?”
路拾萤说了句“我去个屁”,又好心安慰宋敬原:“没事,为人父母的十有八九都不合格,比如我妈,有个师父能好一点。”
“所以你离我师父远点,”宋敬原说,“我就这么一个师父,心眼小,跟你翻脸。”
喝多了,话也多。路拾萤一路和宋敬原讲些有的没的废话,这野猫也愿意搭理两句。
等走到“文昌”牌坊下,眼瞧着要拐进庙儿街时,已是将近凌晨一点半。头顶一轮明月,清辉盖地。大马路上空无一人,路拾萤还是乖乖等红绿灯。忽地想起一件事,问:“你为什么这么排斥演出?”路拾萤强调:“我说琵琶。”
宋敬原半天没吱声。本以为等不到回答,忽听见宋敬原说:“小学文艺演出,老师知道我弹得好,让我独奏。我其实无所谓,可有人觉得这是出风头。上台前,把我弦划断了,琴面上三道痕。”
路拾萤一怔。
“都知道是谁干的,可是不好直说。老师哄我,要我借把琴上台,我不愿意。琴是我师父亲手做的,孤松傲竹是我师哥亲手雕的。就这么一把,再也没有了。我回家哭了一场,师父知道后,只叫我临李斯《泰山刻石》。是篆书入门,我那时不明白,以为师父是罚我。可他后来告诉我,李斯写小篆,圆起圆收,藏锋返脚,如鱼得水。所以为人处世亦如此,不露锋芒,平和中正,然后可以不招猜忌,不招怨恨,清风明月,自有去处。”
“琵琶是我自己要学,因为师父喜欢,而小时候我想讨他欢心。”他到底在福利院待了许多年,知道常有被退养的孩子,因而害怕遭到抛弃。“可那之后师父说,不愿弹便不必弹,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懂曲中意。‘欲取鸣琴弹,慨无知音赏。’不是谁都配听我的琴。”
路拾萤送他到蓬山路门口,门口还点着一盏灯,显然宋山还在等。灯下,宋敬原神色冷淡,只眼角的一抹飞红犹在,小痣点缀其中,风姿如月。
路拾萤问他:“琵琶曲,你最喜欢哪首?”
宋敬原想也不想:“《高山流水》。”
两人都是聪明人,自然不必再把“觅知音”三字说破。
路拾萤又问:“那我已经听宋老师弹过两次琴,是不是属于‘配’的一类?以后还能听吗?你要是给我弹,谁敢碰你琵琶,我就咬他。”
“你真属狗啊?”宋敬原似笑非笑瞟来一眼,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抬脚往蓬山路走。路拾萤以为他是不愿意,只好目送他关门。
可进屋半晌,却远远传来一句话:
“看你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