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出去吧。”我不断跟他抱怨,“绑上双手也行,我得呼吸点新鲜空气,这里闷死了。”抱怨的次数多了,有一天,他终究同意带我出去兜一圈。当天傍晚他给我戴上手铐,半扶持半挟持我上了车,就像以前那样沿着公路笔直地一路向前,穿过繁华的城市中心,一直开到荒凉的郊区。我以并拢的双手勉强打开窗户,风狂乱而冰冷地梳过我长长的头发,我半个身子趴在窗沿,看着天色一点点发红发暗,橙色的巨大的太阳低挂在远郊的树上,光泽染红了旷野上一排排伫立的白色风车,视野的尽头远远望见靠海的码头和模糊的轮船的暗影。这样久别的景象叫我想起我那栋破旧的两层小楼,我十分清晰地在脑海中描绘出这样的景象:日暮,我从卧室下到一楼的后门,荒地上金色的草穗长及腰际,我像涉过一条金子的河流般穿过茂密的草地,然后听见海浪的声音,我抬起头,浅海
在那场大秀以后埃洛暂时没再杀人,我学着不顶撞他地表达自己的主张,虽然只是些生活中的各种小事,到底算个开始。可是不管在这房间待多久,我清楚这里不是家,埃洛却好似开始迷惑,他忘记了自己说过人不能拥有太多,不然就会迷失。
短暂睡了一会儿后,醒来见屋子里很昏暗,我往窗外一瞥才知是天黑了,毕竟已然是这个时节,天总暗得很快。我走到窗前向外看去,这才陡然觉察这一切多么荒谬。自始至终我被关的这个房间的对面就是我父母的房子,要是窗子没有被遮住,透过对面的窗户我或许能看到母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一直都离得这么近,他们也就在这么近的距离没太大声响地死去。这让我心中有种异样的情绪升腾。不是悲伤,因为我不想哭泣;也不是愤怒,据说狂怒同火焰性质相仿,狂野而爆裂,驱使人失去理智,我的情绪也没那么激烈。埃洛说的对,对他们的死我没有过于高涨的感觉。
又一次在他的暗语中,我彻底把那点微末的希望一点儿不剩地丢进沼泽。
不过这也不能说明我不在乎。
而在这期间我顺便想通了埃洛的一个行为,为何他总是不断地问我是否幸福。这种反复的追问中隐藏着他自己的好奇,他不知道所谓的幸福的滋味,才跟我打探,希望我能分享这种奇妙的经验,或者和我一起试着体会幸福的滋味。他陷害我,又暗暗希冀我拯救。他无处不在,既不能容许他不在我身边,也不允许我的视线从他身上移走,他想我每分每秒都表现出我需要他、我离不开他,自然而然的,他让我抱他,从这方面来变相地补偿,他渴求我贪婪不满地、乃至仇恨地索取,并用他魔鬼般的手指触碰我。我遂了他的意。反正除了消遣这种事又算得上什么呢?
厌其烦,向我要一个小小的愿望,一个目的地,我真正想做而非应该做的,“你说出来,我们就出发。”
我充耳不闻,身体继续下沉,直沉进地板,沉进泥土,沉进黑暗,让呼吸变得轻而缓,假装是一只在土壤中冬眠的蝉,脑袋空空,躯壳亦空。我习惯太久随波逐流,接受一切无法改变又约定俗成的事。仅凭本能或者不费多少力气,要是往其中掺兑些理想、生命这类形而上的东西,就陡然深邃晦涩。我迫使自己想着发自内心的渴望,或许答案本来就在那里,我要做的只是深潜进去。
结束后他丈量我手腕的粗细,爱惜地感慨我日渐消瘦,而后许是我手腕上没摘下的手表惹恼他,他碰了碰白色的表盘,说道:“亲爱的,你还不明白这只表原本是怎么坏的么?”
唉,他多爱肢体触碰,抱着我,手脚纠缠尚不足够,最好时刻唇齿依偎。我因自己也表达不清的心理边满足他的索求边伤害他,有时是撕咬,有时是用尽全力地厮打,他一点儿也不痛苦,反倒看起来无比快乐。不是说他在享受疼痛本身,他觉得痛,却让我下手更重些,在他看来这不啻于是种表达亲昵的途径,我越向他施虐,他愈觉得亲密。实在过头了时候他也不留情面地反击,毕竟他是体贴入微了,远没有低三下四。因而我对他的不客气也得把握住度,他没停过给我用药,这使我的力气远不及他。
我沉闷好久理清思路,对埃洛来说大抵过长,他开始一盆盆往屋子里搬花,直到大半个房间又都布满了向日葵,满目灿烂的金橘色带进来许多不相称的活泼气氛。埃洛每日给它们浇水,单浇水而已,不在乎它们有没有足够的光照或其他。他轻盈地在花盆间跨来跨去,挨个摸摸花茎是否还挺直,然后扔掉没精打采的和花瓣蔫掉的那些。这个过程总让我联想到自己,总有一日他也会走过来摸着我的脖子,失望我迟迟没有结论,他会处理掉我,处理手段绝对不比他对待那些葵花们更亲和。
花了好几天我才想起那块表。它对我其实已经没多大用处,不过还是问了埃洛有没有修好,他正在浇花,听言停下来,从口袋中摸出那块表漫不经心地抛给我,“小心别再弄坏。”我把手表戴回手腕,指针滴滴答答向前,我还以为对它毫无期待呢,它一回到我手上,却又给我一种若有若无的妄想,即我仍能够回到从前简单的环境中,从没认识过埃洛这个人。这种感觉脆弱得像蜘蛛丝,没法网罗住现实,很快便被挣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