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把箱子拿来。”小六命令道,是对着秀一。
“至少赔偿是有着落了。”
小六听见他叫我叔叔,以为秀一是我的侄子,一通夸他懂事贴心,秀一听了只不耐烦,牙齿咬得紧紧的,下颚绷起冷硬的弧度,我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岔开,问他附近可以购买日常用品的地方,小六挨个儿讲起了烟茶、米面、牙膏、锅碗等可以在哪儿买,说到“炉子”时却愣住,叫了一声“坏了”,“我之前打水时不小心弄湿鞋子,想放在炉子上烤干,后来见了我们却把这事忘了,只怕鞋子要烧坏。”他愁眉苦脸,跟我们比划了一下,“一直向前,出了这巷子右转走上三百来步,旅馆就在马路对面。是叫作‘天筑旅社’的。”
“你别动!”他嘶声喊,“我给你。”秀一忙不迭地胡乱摘下脖颈上挂的东西举在手里,“我给你。”他举着雕刻成观音的玉石,一步步地往我的方向挪,终于站到我们面前,怯懦地把玉观音递给小六,小六右手握住匕首架在我脖子上,腾出左手接过玉石,对着光眯眼细瞧。我瞧见秀一的嘴唇轻微蠕动,他说的是……“跑。”
下一刻秀一暴起,攥住小六持匕的右腕向后推,我矮身从匕首的攻击范围脱出,小六一个踉跄被推在墙上,右手连匕首被按死在墙上,秀一控制住他,飞快地从兜里掏出一柄水果刀,对着小六的腹部恶狠狠地连刺四五下,血顿时涌流出来,小六烂泥一样顺着墙根萎瘫在地,红棕色万福马褂被汩汩的鲜血浸染,身下很快积了一滩殷红的血水。
“快点!”小六粗暴喝道,秀一惊得一个激灵,一把把箱子扔到地上,“这些东西你都可以拿走,”他的声音紧张得发颤,一只手却紧紧地捂在脖颈下面,“求你别伤害他!我们值钱的东西都在里头,你拿到就快把我叔叔放开。”
我看着秀一,他愣愣站在原地,吓得呆住了一般。
“那司令不管他么?”
“不是致命伤。”秀一漫不经心地说,“我们走吧。”他率先提起被落在地上的两个箱子。我们沿着小六指的方向,一路向前出了巷子再向右转,可一连三个路口也没找到他说的“天筑旅社”。倒是路过一家电话亭,我叫秀一在外面等我,进去投币,拨通警署的电话。
我走上前去,将手按在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怕。”
“哪儿敢啊。”小六手拢在袖头里,努努嘴:“司令的侄子,大人物,可惹不起,就是轧死个把人又有什么好怕的。这年头,有兵有枪的就是爷。上回有个小孩儿也被压死了,男孩,十二三岁,眼看就要养成了,父母哭天抢地,找上门去,连人也没见着,一人打断一条胳膊一条腿。人家怎么说的?牛气的很,说敢讹钱讹到他头上,再有下回,一只健全的手脚都别想留。”
我把目光移向小六,“他怎么样?”
“同福里巷有个人被扎了好几刀躺在地上,”我记住了那巷子的名字,“流了很多血,请
秀一居高临下地站在小六面前,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见他垂下的袖中,握着水果刀的白皙手指沾上了血迹,微微颤动。
“我没戴什么东西。”秀一用一种可怜得快要哭出来的腔调说。
“前线打仗去了,可不就剩他作威作福。现如今人比猪贱,猪挨上一刀肉还能换钱。没有背景不如早死,省得在世上受苦。”小六说着说着住了嘴,“嘶”了一声小声嘟囔,“祸从口入祸从口入。”接着又说前头的路不好走,要换一条巷路,我们就跟着他进了巷子,这次离他近了些,只隔了五六米。
秀一转过头。出乎意料的,他毫不恐慌,俊秀的面孔上反而带着十足愉快的笑意,“现在,终于轮到我保护你了。”他说,鲜红的嘴唇弯起满意的弧度。
小六上下打量他,只看了一眼被随意丢进尘土里灰扑扑的皮箱,嗤笑道:“把你脖子上戴的东西也给我。”
小六不耐地把匕首往下压,我感到脖子上冰凉的刺痛,猜测或许渗出了一线血,不然秀一不会脸色大变。
小六确实对当地的路十分熟络,大路小路摸个门清,间或回头给我们大声讲解经过的是个什么地方。沿大路走了一阵,碰上一个格外拥堵的路口,前头涌了一堆看客组成人墙,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小六好凑热闹,挤进人堆打探一阵才出来,告诉我们是汽车轧断了一个小伙子的腿跑了,我问他知道肇事者是谁,他却说大家都知道。
小六跟我们告歉不能再带路,我表示理解,依旧要把钱给他,他向我走了几步,满脸不好意思。我递钱给他,他伸手要接,就在这当儿,他忽地从背后用臂弯勾住我,从腰间拔出一柄寒光凛凛的匕首横在我脖子上,“把箱子放地上。”他在我耳边说。我慢慢把箱子搁下去。
跟一个人陌生人拉近关系其中的一个方式,就是说些近于你们实际距离的话,起码我听后觉得他多了几分真实,至少那种愤世嫉俗的、消极愁苦的情绪不似作伪,他比我更贴近真正的生活。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秀一始终跟在我身边,唯一一次开口是想我把行李交给他提着,被我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