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北边卧室的门,唯一的家具出现了。简衡在单人床的床尾坐下,对停在门边的常以南说:“我爸死的那天你问我想不想喝一杯。当时没酒,今天我带了一瓶。你还想喝吗?”
常以南摇头,坐到简衡身旁:“我不喝酒。”
简衡一笑,拧开瓶盖,柔和的香气笼罩住他们。简衡喝了一口,一丛火苗从喉头窜进胃,又是从眼睛里逃走的:“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
常以南接过酒,并没有喝,搁在了床底,然后没有脱大衣也没有脱外套,躺在这张狭窄的床上,沉默地看着简衡。
简衡也凝视着他:“那时我就知道,要轮到我们家了。但我没想到拖了这么久,更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你觉得这是报仇了吗?”
他向简衡伸出手,简衡一怔,先是摇了摇头,又还是如他所愿,躺了下来。
并排坐两个人还算有余裕的床立刻拥挤不堪。简衡睡在靠墙壁的一侧,凉意正透过羽绒服渗进骨头里。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常以南扯过被子盖住了两个人。被子有一点灰尘的味道,枕头也是一样。简衡想起,自从重逢,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过了好一阵,和常以南贴在一起的一小块皮肤才有了暖意,睡姿难免别扭,然而因为戒备而僵硬的身体松弛了一些:“上个礼拜我去看了商阿姨。”
他听见常以南的呼吸声轻了:“妈妈问起她了。离开N市的时候我常常去看她。是我心太硬了,我赌你一定会去看她,所以我一直没给她扫过灰,让她孤零零地待在那里。我知道没有资格这么说,但是如果你同意,我想给她换一个地方,换到一个更高、光线更好的地方。我也可以给她挑一块墓地,让她入土为安。我知道你一直想找到常叔叔,让两个人葬在一起,我试着找过了,但还是没有找到。”
“我早就不找了。”
简衡把脸埋在常以南的外套里。他觉得闻到了雨水的味道:“爷爷应该就是那天晚上走的。彭阿姨是他最后见到的人。她睡前听到房间里有哭声,爷爷对她说,‘我知道,我没有儿子了’。第二天早上她没有听到动静,去房间一看,发现人已经不行了。我们送到医院,命保住了,但他再也不会醒了。所以我做主拔了管子。我妈还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告诉她这些了。
“我不是在向你求饶。nainai临终前,我陪在她身边,许多人临终前会发谵妄,她把我认成了你。她向你道歉,求你原谅她。我对你撒了谎,你死讯传来不久,我也知道了那场车祸的真相,可我没能为常叔叔洗清冤屈,所以从我开始隐瞒真相的那天起,我也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但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能向你道歉了。”
在这一刻,常以南如何死去,纪明仪由何处来,已经再不重要了。简衡的手不知不觉缠住常以南的手臂,定了定神,继续说:“正是因为我知道了真相,我才觉得我们会再见面。你也知道了真相,就不会死。好了,我的心愿已经得偿了。但我还有一个心愿……”
他停了下来,挣开常以南那个近于虚弱的拥抱坐起来,摘掉他的眼镜,小心地放在窗台上,继续说:“你肯定知道,梁如冰的一千封信其实没用,就算她写了一万封,也还是没有。不是因为她写了信,扳倒了彭其坤,是彭其坤要倒了,她的那些信成了一个好用的借口。我们家迟早要出事,不是彭其坤,就是张其坤刘其坤,所以我希望不是你,没有你,虽然说四处求告是最无用、最残忍、最折磨人的,但要是用另一种方法,你就和他们……就和我们一样了。我爸没有得到应得的惩罚,我们家的人都死得太容易了……”
忽然震动的手机打断了简衡的话。简衡先是不管,可是电话始终响个不停,简衡干脆掏出电话,彻底关了机,正要再拾起话题,做了太久聆听者的常以南开口了:“你替我爸洗清罪名的心意也没用。这不是你的责任。知道得太迟的人不是你,是我。”
简衡无法反驳。
“我的确知道彭其坤要出事……”常以南想了想,很轻地一笑,“不过,我好像总是迟一拍。”
意识到常以南这句话的弦外之音,简衡积攒了许久的力气烟消云散。短促而苦涩的笑声像一个突兀的炸雷,他也为自己下意识地松一口气而忍不住自嘲,说出口的话却是:“常以南,你怎么这么软弱啊。”
他已经无法再说谎,说“我宁可你在其中”,简衡如释重负地抵住墙壁,又因为脱力而缓缓倒回床上。
他的另一个心愿也得偿了。
于是,在这个理应悲痛的一天,简衡真切地感到了解脱和高兴,虽然在各种意义下,他都无权如此,甚至可以说毫无干系。常以南已经死了,但依然是常以南做出了选择。
尘埃落定后,简衡再度品尝到疲惫的滋味——简庆宇去世后,这两个字就远离了他。他没有再说话,小心地占据着这张床的一个角落,后来常以南也躺了回来,两个人像少年人一样手牵着手,不知什么时候起,都睡着了。
常以南再醒来时,单人床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屋子里很冷,卧室和客厅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