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衡几乎是立刻认出了对方,完全是下意识地,他笑了:“原来今天救人的是你啊。展遥大夫。”
展遥抿着嘴,没有接话。
简衡也不介意。在这个晚上,不可能还有任何让他介意的人或是事了。他再次向展遥道谢:“谢谢你。”
病房的门又开了,这次出来的是纪明仪和刚才的大夫。简衡看着他们,想,原来见过死亡的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他静静地看着纪明仪道谢,再次婉拒了进入看简庆宇一眼的好意,也注意到了展遥悄悄地离开了。不合时宜地,简衡想起了宁桐青。如果今晚在这里的是他,而不是眼前的人,会不会比现在更好一点?
又会好在哪里呢?简衡继续想。他想了很多事情,乱七八糟全无线索和逻辑。最后,想到了一本很多年前读过的书,有一章的标题叫《时辰到!时辰到!》,第一次读到的时候,他就对章节标题里的两个感叹号记忆深刻,现在,这两个感叹号就好像从记忆深处飞了出来,化成两个钩子,一左一右勾住他的肩胛骨,牵扯着他,让他能维持着“人”的形状。
身下的椅子微微下沉,简衡侧过脸,看着在身边坐下的纪明仪也正朝他投来目光。
简衡无法辨认目光中的意味,也许并没什么别的意思。他问纪明仪:“死得痛苦吗?”
“心梗突发。一下就过去了。没受什么苦。”
简衡微微一点头:“是他的报应。他应得的。”
“这不是报应。”纪明仪沉默片刻,摇头,“结束了。”
简衡勉强牵动嘴角:“是啊,不算。还没到。”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看向紧闭的病房门:“接下来该做什么?”
“人会先送到太平间。需要死亡证明,火化用。”纪明仪有条不紊地说下去,“你要是不想见他,我陪你去别的地方坐着。”
“盖着布吗?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简衡没头没脑似的问。
“应该是。我不记得了”
“那就看一眼吧。总要看一眼。”
他们坐到简庆宇被推出病房。白布之下的身躯比简衡记忆中要小很多,浑不似那个山一般压过来的巨大身形。待一行人推着简庆宇进了电梯,简衡扶着墙壁站了起来:“然后要去开死亡证明是吧?”
“明天开也可以。”
“就现在吧。明天有明天的事情。”
他们找到值班医生办公室,再次见到了展遥。这次简衡认真打量了他,有的人哪怕容貌随着时间发生了改变,依然能一眼就认出来,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心志和神气从未变更过。
听到简衡的来意,展遥的应对非常“正常”,他先是向简衡要身份证件,简衡这才发现自己一切的证件都留在虞怡的病房里,就如实说:“我的身份证放在另一个病房里,稍后我送过来。”
“不用身份证也行,姓名和常住地址说一下。我得核对一下。”
简衡没做声——他不记得家的地址了,也说不出父亲的名字。
“简庆宇。庆祝的庆,宇宙的宇。”房间里的另一个人替他回答了。
“年龄。要足岁。”
“六十三。”
“职业。”
“写退休吧。”
“我还需要出身年月和身份证号。还有常住地。能记得吗?”
简衡沉默地凝视着正在和简衡沟通的纪明仪。他也许出来得太匆忙了,衣服很单薄,也没有戴眼镜,不知为什么,连声音好像都变了。
简衡心想,这到底是谁呢?
是啊,在那场早就分崩离析的幻梦里,自己曾真心以为,简庆宇终于得到了一个令他满意的儿子。
眼前的人依然可以是简庆宇理想中的儿子。那个简庆宇从未得到的、或许足以让他抱憾一生的儿子。他也的确见证了简庆宇的死亡,甚至还在为简庆宇处理后事。谁能说这不是一个儿子应该为父亲做的事情呢?
简衡的父亲,用失控的车杀死了完全无辜的女人和孩子,又用钱杀死了常以南的父亲,他的母亲,最后,用败露的谎言杀死了常以南。可他安然度过了一生,没有经历过贫穷孤苦,也不曾经受疾病的长久折磨,如果真有轮回报应之说,这不应该是他的一生。
所以常以南说得不错,这不是报应,罔论付出代价,这只是一个结局。
一个句号。
房间里的其他人都消失了,所有人——包括纪明仪——的声音也消失了,简衡看着触手可及的男人,流下了这个夜晚第一滴眼泪。
走进医生办公室时是纪明仪把简衡搀进去的,离开时两个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拉开了距离。薄薄一张纸塞进口袋里,仿佛也没有任何的不同,但只有拿到这张纸,宣告了一个人真正的死亡。
简衡在住院大楼的门口停住脚步。折腾了大半个晚上,反而比进去那个点更暗似的——这是黎明即将到来的征兆。他缓缓对纪明仪说:“我得晚点再回我妈那边。”
“找个地方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