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约哈哈道:“自己人面前,搞什么假谦虚。”让开位置,将笔一递,“来,正好还差掬芳圃、涵翠轩两副。华儿的言辞喜庆大气,可贴厅堂。熙儿的志向宏伟,贴外头难免自吹自擂之嫌,贴书房正好。我这个么,区区不才敝帚自珍,就贴我与映秋住的竹篁里罢。”
安裕容遂揽着颜幼卿,硬拖去院子里大水缸边照了照。脸颊上三道白杠子,滑稽得很。水中倒影清晰,背后冒出嬉皮笑脸的半个人。颜幼卿来不及瞪眼,另一半脸颊上也添了三道杠,左右对称,活像一只炸毛的猫。他作势往水缸里伸手,安裕容赶忙拦住:“哎,这个水凉,进去拿热毛巾,我给你擦。”却不料被颜幼卿反手一带,将剩下的面粉统统扑在了衣襟上。只见面前人狡黠一笑,整张脸在自己肩头滚过,一个横跃纵身跳开,倏忽进屋去了。
“在,哪一位?”安裕容一面应声,一面心中纳罕。江南风俗,关门吃年饭,一说闭门生财,也有人说为的是年关躲债。总之到得除夕日午后,村中皆默认互不串门走动了。陈阿公虽是孤老,辈分却不低,这时候有人上门找他,大约是村里出了什么事。来人是个年轻后生,见了应门的安裕容,十分拘谨,坚持不肯进屋,只磕磕绊绊说明来意。
颜幼卿负责擀皮儿。这是他第二回 擀饺子皮儿。不由得想起去岁今日,也是一桌人围炉包饺子。尚先生在座,张传义、刘达先与自己负责动手,杨元绍专管拖后腿,包出许多咧嘴胀肚瑕疵品,而峻轩兄在一旁专心致志烤毛芋。其时平安喜乐,又如何想得到后来发生诸多变故。耳畔欢声笑语,不觉一阵恍惚,颇有物是人非之怅然。忽然脸侧一暖,转头看去,却见安裕容举起沾满面粉的一只手,正笑盈盈望住自己。对面徐文约啐道:“多大人了,还没个正经!幼卿,赶紧去擦一擦。”
红梅似故人”。正是徐文约亲笔。
一时春联备妥,两个孩子加上一个年长不了多少的孔文致,三人兴高采烈,领走了贴春联的活计。
徐文约背起双手,边看边读:“掬庭水以鉴春色,伴君子而度芳华。”读至最后一个字,摇头叹气,啧啧有声,满脸揶揄。
“娘跟林家大娘在厨房准备年夜饭呢。我去问问她得空不。”颜舜华说着,一溜烟跑了。
颜幼卿赶忙将安裕容所写对联撤下桌,铺了两条新纸,抄起笔问:“写什么?”
徐文约拍手赞道:“芳芷姐果然大才,胸襟旷达,文思敏捷,巾帼不让须眉。”
颜幼卿端端正正写下联句。安裕容静立侧旁笑而不语,眼中满是欣赏喜爱。徐文约则叹道:“幼卿,你这一笔本家字体,功力不浅哪。”
“不敢不敢,来了来了……”安裕容笑出声来。正要抬脚,院墙外有人问:“陈阿公在么?”
午后,郑芳芷与满福嫂,加上主动帮忙的黎映秋与颜舜华,在厨房烹煎炸煮,汆溜炝拌,为年夜饭做最后的准备。陈阿公专管灶下烧火,颜皞熙对此大感兴趣,钻进钻出,挂了满头草屑烟灰。
门里却又探出一个脑袋,故作凶相:“还不进来?想挨冻着凉么?”
安裕容一拉颜幼卿:“来来,咱们也写几句。”
沉吟片刻,毫端落墨,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男人们围坐一桌包饺子。手艺最好者,竟是平日没见过下厨的孔文致。他这包饺子的本事也不是白来的,当年孤身漂泊许久,别的复杂菜式不会,曾经见熟了母亲在世时包饺子,时不时便练习尝试,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好似得了其母真传。孔文致说起缘由,语气轻松自在。尽管曾经许多坎坷,然而苦尽甘来,眼前的日子简直天堂一般,便是叹息,也带着三分笑意。
安裕容忙去厨房寻陈阿公。陈阿公放心不下灶火,颜皞熙
安裕容道:“芳芷姐大才,不敢越俎代庖,他们娘儿仨住的涵翠轩待会儿请她自己写罢。华儿,你娘忙什么呢?怎不见人影。”
安裕容瞅一眼颜幼卿,颜幼卿摆手:“阿哥你来。”遂不推辞,接过徐文约手里的笔。林满福动作麻利替他换了纸。
安裕容毫不在意,洋洋自得,颜幼卿则被兄长揶揄得脸色发红。幸亏跑回来传讯的颜舜华拯救了他:“小叔,娘正跟林大娘从坛子里掏红糟肉,手上不得空,她说了两句,叫你帮写一下。”
原来清湾镇地界上下五村,历来有舞龙舞狮做春会的习俗。各村或出一条龙,或出一对狮,自新正初一到初五,五个村子轮番演一圈,最后到清湾镇汇合,争个高下,赢个彩头。本村自来出一对狮。未料舞狮中有一人昨日下塘挖藕,不慎扭伤了脚。情急之下不知何人可替,村老们需聚在一起商议此事。
安裕容拍着身上的面粉,摇摇头,笑了。
颜舜华在案旁站立,定了定神,朗声诵道:“春风春雨涵万物,翠叶翠枝媚千村。”
颜幼卿用的正是“颜体字”,遒劲雄健而又不失端庄媚秀。听见徐文约夸赞,谦逊道:“幼时被家里人逼着练过几年,幸而未曾忘记。”
颜幼卿笑笑:“可不敢与徐兄大文豪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