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是三界之首,下界,可能是人间,也有可能是……鬼府。
承德独自行走在没有尽头的云海之上,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黯淡与迷惘。
卦象固然只能给出模糊的指示,但若所有仙君的卦象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呢?离开红线居之后,他又连续拜访了其他数位仙君,最初心中还偷偷藏着几分侥幸的期望,可随着一个个答案拼凑出完整的真相,现在那点侥幸已经彻底没有了生存的空间,只剩下深深的无地自容。
下界。
承德一遍又一遍、自虐般地咀嚼这两个音节。
多么讽刺,在千年的痴心妄想之后,他终于得到了一个确切答案——不管是鬼王,还是其他人或鬼,浮泽的未来,都不会有他相伴。
凭什么?
承德又想起那日的清池居。
鬼王将接纳了鬼府信物的浮泽紧紧搂在怀里,似笑非笑地抬头看他,嘴唇无声开合:“纵然你先来了千年,与浮泽结契的还是本座,也只可能是本座。”
那鬼身上,有他从未拥有过的魄力,是一种……成熟男性的自信,将势在必得包裹在运筹帷幄之中。
而浮泽,直到昏迷过去的前一刻,也没有向他开口求救,哪怕是一个眼神。
承德只觉得眼睛里涩得厉害,抬手,隔着袖子揉了揉眼尾。
再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天殿门前,守在外头的天兵行了个礼,笑着招呼:“承德仙君,可是要面见天帝?劳烦稍等,我先进去禀告一声。”
分明意外的目的地,但又仿佛早就已经排在计划之中,承德有一瞬间的犹豫。
不过很快,便扬起礼貌的微笑,默认了天兵的说辞:“有劳。”
没有人知道他风平浪静的皮囊之下,正在受着怎样摇摆不定与自我责备的煎熬。
天殿的大门打开,又迅速合上。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要久,另外的天兵似乎也有些奇怪,憨笑着开口解释:“今日还有别的仙君过来,不过按理说都是熟识,不应该呀……仙君再稍等片刻吧。”
话音未落,方才进去禀告的天兵终于大步跨出,做出请的动作:“仙君久等了,陛下有请。”
大门只打开了一半,并不像平时待客那般大敞,从外头看进去,珠帘将里头一切都遮挡得影影绰绰,似乎是天帝有意隔绝了什么秘密。
但天兵的神色却不见任何异样。承德笑笑,暗中自嘲这份草木皆兵,强迫自己定下神,抬步迈了进去。
大门贴着后脚跟重新合上。
天殿很大,从门口走到高座下方,来者需得走上足足百步。
上一次,承德拉着浮泽来求婚旨的时候,还觉得这段路太长太长,如今才知原来百步其实那么短,哪怕用上最慢的速度,也不过半炷香就能走到头。
他没有去看高台,全程恭恭敬敬地低着头,每一步,都载满了沉甸甸的哀痛。待到视野中出现台阶,便收步行礼:“陛下。”
躬身的动作有些驼背,像个垂老的农人。
“承德,你来了。”天帝点头,“你才从人间回来,不好好休息一番,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声音比起大会少了几分威严,更像是长辈对晚辈慈爱的招唤。普普通通的关心,明明已经听过许多遍,承德却瞬间鼻头一酸,方才干涩的眼睛蒙上一层薄泪。
他的母仙钻着规则的漏洞生育,自生产之后便闭关赎罪至今,他虽出生在仙界,却从未见过自己的血脉至亲。自有记忆起,便是天帝对他多有偏爱,哪怕如今已经成年了千年之久,这份父母般的情感仍未完全消散,在他失魂落魄的时候,成为唯一的慰藉。
那么,是不是某些错误,一开始就是仗着这一份偏爱才得来的?所以现在才该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承德止不住自己这么想。
“是……有些事。”为了掩盖语调中的鼻音,他应得很轻。
说罢,突然撤后半步原地跪下,对着高台拜了个顶格的大礼:“承德羞愧,自知已经得到陛下太多庇护,今日任性前来,也不知,还能不能向您索要最后一个请求。”
“你这孩子……”天帝有些意外,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语气中反而带了点无奈的笑意,“天道未曾赋予仙者孕育的能力,当年你的母亲怀着身孕飞升,分娩之际惊动天劫,是我与诸位老仙拼死护法保全,如此算来,你也是我们的孩子,不需对这些照料感到难安。有什么难处,直接与我说道便是。”
“不是难处,是——”
承德咬牙忍住情绪喷涌,一时未能继续说下去。天帝也不催,只耐心地等待,好半晌,才等到那声音再度响起,浸满了苦涩:“是与浮泽……仙君有关。”
“承德想恳求陛下,收回我与浮泽仙君的婚旨,让一切都回归到原本该去的方向。”
掷地有声。
承德闭着眼睛说完,便又一次弯腰拜下去,额头磕上地砖,发出一声结结实实的脆响,如同他此刻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