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说的那些故事,无论以何种面目示我,其实都是你。同一个灵魂,无数次生命。
原来如此。我几乎想要流泪。我不知道我这样平凡的,毫无可指摘之处的人类,怎么值得这样的注意。
—非人的力量,不应该与人类的命运相纠缠。我曾化作大蛇与你对话,你因此自愿坠湖而死。再后来我载着你的躯壳到希尔科内斯,随着法望教堂的残骸一起在彼处长眠。本来以为,极圈内的小镇,是没有纷争,可以让你安心度过一生的所在。因为你在何处安眠,就会在何处转生,带着上一世身上留下的创伤。第二世,你带着前生落水时遇寒所得的肺病出生。我不敢让你知道我有神魂,怕再因此干涉了你正常的生活。但还是不能做到离开你,于是化身做深海巨鲸,只有你一个人能听到声音的座头鲸,在人类居所之外的峡湾中陪伴你,最终还是令你从船舷坠落,送医往奥斯陆却不治身亡。第三世我不敢久留,不敢让你对我产生任何感情。只有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短暂地陪伴过你。但你依旧惨死。可是却是因为你的善良。
—人的生命何其脆弱,只要我一刻出神,你就会像流沙一样从我的指缝间消失。你的命运从来很难,所有的坚韧,钢铁一样的意志,其实都是本性被太阳一样的炽热熔化,焚身碎骨的痛苦,再铸成利刃。可是不管经历多少苦难,你永远温和,永远悲悯。看这世界上万事万物,不管本质多么丑恶,对你做过多么不可原谅的事情,你永远维持本心。这条路何其痛苦,虽然我知道你的善良是在赌一个可能性,但这不是这世上其余人类运行的准则。我说这世间生命是永恒变换的,只有死亡才是恒定。人性永恒变换,但你却无论如何痛苦,这世界对你如何锤炼,你的本性都恒定不变。
是因为我的本性恒定不变吗?因为这个世界上,你在寻找的,是与死亡一样,不变的恒定?
—你出生在哥本哈根,曾经埋葬了你的那个战地医院中,生来就带着前生因弹片所伤而造成的心肌病变。这病无药可治,因为它本不是疾病。有我你会因意外而死;没有我,你也会因痛苦而亡。
—你从来没有过过平凡的一生。我只希望你能过上平凡的生命。希望你能念个普通的大学,普通地和同龄人交朋友,希望你一样为了学习烦恼为了人情跳脚。为了今天北门市场有漂亮的原种蕃茄而高兴,为了新买的书而废寝忘食为了新上的电影而欢笑。我希望一切传奇,一切痛苦血腥杀戮,最多最多,不过就是你睡前的故事。我希望你为了最微不足道的琐事和自己喜欢的人争吵。我希望你还有余力,思考自己追求的,究竟是月亮还是六便士。我希望你还能看见月皎时分,嵯峨之美。
—我希望你活着。
我感觉到眼泪顺着脸滑落而下,眼前一切迷蒙。
所以我来做你的摆渡人,我来替你点亮渡河的雾灯。
原来如此。摆渡人可化身千面,也可化身为人。我需要健康人类的心脏,来替换生来就有病症的这一颗。于是这一生他化身成人,可是在真正活着的时候,从不曾与我相见。因这不是我本来的命。在我还没有真正遇见他的时候,西里斯作为人类的rou身已经死亡,大约是死于意外,于是心脏捐献给了我。他抹去了这世间所有一切曾与他有过交集的人的记忆,为了让我清净活着,只忘了储物柜里,他那只手机。
他对着我笑,他说。
—你永远拥有我的心。
我眼睁睁看着他隐没在夜空之中,像冰雪融化于海水,了无痕迹。
再也支撑不住了,我跪倒在天文台的砖石地上。我还来不及说,其实我也,我也只想要和你一起,走过北门市场,为了今天晚上,究竟要做什么吃食争论。我也只想要和你一起,对着家里那台古旧的电视机看贾木许的唯爱永生。听你吐槽说这电影拍得真是不知所谓,怎么这么无聊就结束了。我也只想要听你讲睡前的故事,看今夏花店里新裁的鲜花。我只想与你逛超市,看你把我举起来放进购物推车里,而我一路指挥,说要拿哪一排架子上哪一瓶红酒。我想与你看星月,看冰川山脉,看月皎时分嵯峨之美。
这世上没有人是你。也没有人能取代你。
我也不过是凡人,一样在这世间摸爬滚打,莽莽撞撞。一生想要追寻生命的意义,来为自己的存在下决断。但一生之中对于生命的认知总是不断变革,不断被自我推翻。犯错,再勉力更改。直至与所有人类一样,迎来不可避免的安眠。而我知道,你会在这条路的尽头等我。看我一生贪恋痴嗔,命运多舛。都无甚评判,你将一样公允地,载我渡过无尽之海,去往彼岸亡灵的归属。
如此便是一生。
五月,我从学校本科毕业,终于回到罗斯基勒与父亲小住。
夏天的海港很美。我们两人坐在海岸边,一人一瓶啤酒,很随意地晒太阳谈天。
谈话之间,问我接下来准备要做什么。我说,还是老样子,准备继续再哥本哈根念哲学。反正国家有教育基金,我可以再找份兼职,如此应该足够养活自己。父亲很不知可否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