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突然觉得空荡荡。
一个多小时后查尔斯来看他,神情之中有点感叹,悄声对他说,“奇奇的爸爸在电梯口,瘫坐在地上。”他见过对方,六英尺多高的壮汉,满脸络腮胡。对他们母子说话也向来很凶,面对小儿子的绝症,好像从来都胸有成竹,发生什么都有所准备的样子。
原来没有人是真的铜墙铁壁。
这是一场残忍而血腥的手术,将整条右腿扩大切除,包括右侧骨盆一起。而后用tun部的皮肤包过来缝合,盖住右腿缺失后的创口。
手术室里的主刀之一是西里斯。
莱姆斯想一想那种画面,都觉得不寒而栗。他是要人为地去锯掉一个十二岁小男孩的腿啊。更残忍是手术过后,所有切除的病变部位都要拿去做病理分析。别人的标本或许只不过是一截骨头,但究竟是谁要落到抬奇奇这条腿,送去病理科?
他以为西里斯会有所震动。
两三个小时后,他见到了他。没有想到,对方毫无表现,脸上挂着对莱姆斯的灿烂笑容,笑问他好不好。甚至还有闲工夫查房后折回来,找借口拿走了艾斯蒙德送来放在病房里的花。
莱姆斯出奇诧异,但是想一想,又觉得是理所应当。西里斯的性格里,本来就有残忍的部分。也许对于一个骨科医生来说,他必须要做到麻木,才能每天面对无数绝症边缘徘徊的病人,去做一台又一台截肢的手术。
莱姆斯,也不过是其中一个病人。
奇奇回来的时候,是被大家从手术推床上抱到病床上的。
那小小孩童,术前每一时每一刻痛呼腿疼,终日平躺不能坐起身。术后疼痛好了一些,可是第一天晚上无意中说一句,“妈妈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四十多岁的女人,当场痛哭失声。第二天终于有好转,奇奇开口说要吃烤羊rou串,当然他还不能进食固体,全靠输营养ye过活,但这是生病以来他第一次有食欲。整个病房欢欣鼓舞。
莱姆斯买了很多童话书,每天念给奇奇听。
童话里公主王子,鲜花骏马。美貌男女着霓裳华服,酒会香扇后翩翩起舞。连像他一样大的小男孩,一定都是生活富足,不然就是得到神灯,摇身一变心想事成。怎么没有人讲,锯掉谁一条腿,要怎么办。
他那个时候已经看过自己腿部的片子。假体从膝盖起,一直延伸到胫骨下段。骨针从脚踝起,一直打到股骨中段。一眼看过去,确确实实就是一条假腿。
后来西里斯给他换药的时候,他终于亲眼看见了自己的腿。缝线处深可见骨,不过是把皮rou用针线勉强拉在一起。那层仅存的薄薄皮rou像披萨饺外皮一样,包裹着其中假体。细密针脚的间隙,皮开rou绽,血水还在不停往外涌。四周皮肤因为被碘酒消毒过,侵蚀性强,此刻已经在一片片剥落,颜色都是刺目的黄。
他那一瞬间,突然前所未有地清醒认识到,此后这一生,这就是他的腿。
西里斯换药的动作太轻柔,可称得上是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
但莱姆斯怕的,从来也不是rou体的疼痛。
术后三个星期不能下地,他只能一天又一天躺在病床上,自己看书,也给奇奇念书。后来他看见西里斯从病房门口经过,身边走着他不认识的某个护士。两个人不知道在聊什么话题,一路谈笑风生。
莱姆斯强迫自己扭过头,无声翻过又一页书,压下心里疯狂的嫉妒。
他要如何向他解释,和所有病人一样,这身病号服包裹的,只不过是血rou之躯;假发之下,一样没有一根头发。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勉强维持住自己的体面,才能表面看上去不像个绝症的病人。这具癌症缠身的枯骨,要怎么去承担旁人的期待。
他躺在病床上,手术绷带缠满了右腿,看西里斯从门外走过,脊背还是那么单薄而挺拔。
吾爱,你不知道我多想要和你一起行走,只是和你一起,并肩正常地走路。
但rou体,是困囿灵魂的枷锁。
人最大的烦恼,一般源自于记性太好。
术后一个星期出院,换过假体的右腿尚不能随意弯曲,更不能受力。莱姆斯不能走路,于是艾斯蒙德每天用轮椅推着他在家附近的韦斯特伯恩道乱走,两个人都觉得兴味十足。
那个时候诺丁山沿街的行道树都已经开始落叶。夏末的雨水打在树上,大风过处,黄绿树叶唰唰落了满地。石板路面上,叶子堆积很厚,来回踩过几遍就变成泥泞的棕黑色。艾斯蒙德推着轮椅,遇到需要上下坎,奋力向下压轮椅把手,使前轮上抬。莱姆斯的右腿架在脚踏上伸直,觉得自己在坐小型过山车。
他们两个人去波托贝洛附近新开的越南河粉馆吃午饭。遇到店门口阶梯,艾斯蒙德与店员一前一后,抬着轮椅上台阶。莱姆斯坐在其中,觉得万分羞赧。虽然理论上来说,这并不是他的错。
吃到一半手机响,莱姆斯点亮屏幕去看,发现是西里斯的短信。
“你爸也是,还在苏格兰政府工作,连自己儿子都照顾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