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屋里,我不知做什么好。
哑奴搬来热汤,沐浴后的我没了那点儿惺忪的睡意。出又不能出去,话本也看完了……躺着也不成,太呆了。
于是我不知不觉间坐到了书桌前。从黄花梨笔挂上随手取一只笔,我便发觉这是上好的北狼豪制的。陆机过的真是奢靡。我搓揉着整齐的笔头,企图从上面揪出些狼毛。可惜费劲功夫也才揪下两根。我深呼一口气,将这剩下几只不知什么毛做的笔都揪了个遍。工匠做工实在太优良……我只好将它们在宣纸上随意戳、点、旋转,最后叫它们都变成开花状。最后把他们一字排在笔搁上,真像五只雀尾。
正吸了一口气,却牵动了身后那处,叫那来之不易的神清气爽一下子转为呲牙咧嘴。
我磨了磨牙,从桌边找出只免于灾难的笔。
铺开雪白的澄心堂宣纸,先下笔画了只吐着舌头的狗,再画了轮挂在天上的月亮。起初我画了满月,思虑过后改成了峨眉似的一弯。笔刚勾完那似弯刀的一笔,我又福至心灵地给这狗加了些长长的毛发。如今看它,毛发鬈曲且糟乱,滑稽得就好似淋了一场瓢泼大雨的丧家犬。
我将狼毫笔转了个圈,打量着这幅画。
笔上的墨染了点点在我指尖,我胡乱擦在旁边作废的纸团上。又支着下巴打量了顷刻,我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有了!
我喜滋滋地弯了弯眼睛,洋洋洒洒写下几行字:
空中月亮堂堂,月下犬傻乎乎。
从犬心向明月,奈何明月无心。
凸月弯似胡刀,犬心碎作片霜。
一夕沉云风雨,一身shi毛狼狈。
虽然不怎么对仗,但胜在意境超脱。运笔走锋则暗含几分孙虔礼的影子,虽谈不上自成一派的独绝,也还是有些洒脱不羁的。
正当我苦中作乐地欣赏着自己的大作时,窗外传来几声麻雀的喳喳声。
这聒噪是在书院里读书时也常常听得的。
旧时檐下雀,也会飞得此处来?关月与我都师从李自辄先生。纵使过了六年多蹉跎岁月,我如今也记着他。但不仅缘于他这非同寻常的名讳,更深一层的是:他可是真正的文人。
我所以为之文人,不是纯粹的俊杰,更要有些风骨。虽说是拙见,但先生的确是少之又少的那类妙人。他本不是京里生长的人,自清河而来,于这他乡之地凭的是绝lun才识才有得立足之处。可即便李先生之才名扬千里,但他生性淡泊,至今未入朝为仕。他不另设庠序,只是在家中辟了一处稍广的屋子用以讲学。既接纳寒门学子,也接纳世家子弟。但只要心诚且有慧根的人。
李先生家在大柳枝巷,离家不远。父亲是严格的,他让我们走去那儿。
那儿为什么叫大柳枝巷呢?我至今也未晓得。柳树有,不过仅仅是巷外河边几棵寥落的翠意。论“大”,是远不至于的。反而,巷里人家多栽杏树。仲春时节开得一团白,朵朵都攒在一起,像姑娘的簪上玉花。可又较剔透的玉色多了深浅不一的一带水胭脂,有时春风一吹,便落下几瓣渐红的白。
关月生得好看,花也喜欢他,总往他头上落脚。他察觉时便自己去理,弄完了便问我干净了没有。我大多时候都回答“干净了”,可实际上往往还是有粉意在乌黑发间。后来他也察觉,便悄悄落在我后面拾花瓣,至落座先生家中再尽数“巧妙”地塞进我发里。
这可比两片花瓣过分得多。
我骂他,他作装傻样;打他,他也不还手。可能因为是在先生家中,不好与我斗殴起来。不然关家兄弟不和的传闻便要传遍了整条巷,再从这条巷到其他巷。
先生有时进来,我还在对他呲牙咧嘴,甚至是抓他手臂。我因此被罚过好几次。不罚打手心,罚我抄书。夜灯一盏至天明时我常常想,还不如打一次手心来得值得。打伤了,往后几日功课也不必动手了。我如今写字总带点潦,也是受当时抄书的影响。
……其实我当年抄的书里有一半是关月帮着我抄的。
他起初是在边上看我受罪。用过晚饭时,他便不知去哪了。但当我屋里灯至亥时还未熄灭时,他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说要替我抄,我当然乐意。虽然不知他出的是什么心思,手能少受累总归是好的。他抄,我便支着头数他写的字,数每个字的笔画。他写得应该算行书,有些正楷的端庄,但又有些云行流水的写意。不乐意地承认,还是漂亮的。数得眼睛累了,就玩玩他的头发,数数他的眼睫。
手上不安分就算了,我还总是嫌他写得和我不像、会被先生发现,还催他快些抄。关月受不了时,就把我扛起来,扔到榻上用被褥蒙住我的头,再恶狠狠叫我睡觉。我趁他走了才慢慢把罩着头的褥子扯下来,都闷得有些缺氧了。也不知道那时为什么如此干,真是很傻。
脸上有些滚烫,此时再回望夜色融融里那个浅黄灯下坐得笔直的背影。
我想,我和关月间总还是有些亲情的。
但后来就到暮春了,雨打杏花,花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