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伏水鹤
二十四这一天,叶骁身上的痘疹开始溃烂,南庄用烈酒煎煮升麻给叶骁通身擦拭,叶骁疼得浑身抽搐,根本叫唤不出声,擦一下满手血,血水一盆一盆端出去。
南庄冷静得像是在擦一块死猪rou一般。
到了二十七,传染的军士也开始发痘,当天夜里就死去了一个。
尸体和帐篷立时被拖出去烧了,然后有两个列古勒的大夫也传染了。营地里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这天傍晚,南庄叫来黛颜,淡淡地道了一句,“采浆吧。”
黛颜心内一紧,点了点头,和他一起到了叶骁的帐篷。
叶骁的痘疮还在溃烂,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他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刚用酒擦过全身,疼到勉强清醒,挣扎着喝了口蜂王浆。南庄到他榻前微微躬身,“殿下,我们要采浆了。”
按照韩十二教的防疫的方法,到了今日,叶骁身上天花的毒性已转入体内,外面脓浆毒性已弱,取了之后用人ru稀释,浸润细棉片,捏成如枣核一般小巧,塞入鼻中,六个时辰后取出,七日之内只要发一场高烧就可终身不再得天花。
本来不应该取叶骁身上的脓浆,但是要等别人发痘取浆,却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现在就是在跟时间赛跑,韩十二的这个方子需要尽快验证是否可行,如果真的可行,就要赶在明年开春在北疆迅速推广。
叶骁看他们一眼,疲惫地闭上眼。
黛颜咬着牙,将他身上还完整的痘疹刺破,挤出里面黄色脓ye,收进瓷瓶。
这应该是极疼的,但是叶骁没力气挣扎,只是每被刺破一处,他轻轻的抖一下。
取完痘浆,两人到一处密封帐篷制备痘苗,他正称量人ru的时候,听到背后南庄平静地道:“……只怕殿下撑不过今晚了。”
咣当一声,手里的银瓶坠地,黛颜双手撑在台子上,勉强稳住自己。
南庄有条不紊地称量、稀释,捏合,再不说话。
制备出来的第一个痘苗,黛颜本想给自己用,却被南庄制止了,他坦言第一枚痘苗毒性太大,黛颜是这里仅次于南庄的大夫,现在不能失去他。
结果这枚痘苗落在了灿灿身上。
娇小女子这几日一直守在叶骁旁边的帐篷里,她伸手向黛颜,一双莹润眸子一瞬不瞬地看他。
黛颜看了她片刻,苦笑一声,让她仰头,把痘苗塞进了她的鼻孔。
他分明看到灿灿的眼睛在说,她与叶骁,同生共死。她发过誓的。
给她塞好,然后叮嘱了她几句,说着说着,黛颜终于忍不住,俯身抱住了才到他胸口的女子。
感觉到肩上shi润,灿灿反而一笑,她像是哄小孩一样轻轻拍拍他,然后推开他,抬手擦干他面上泪水。
她用眼神告诉他,你是个大夫,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你呢。
她说,颜颜,去吧,如果你救不了叶骁,那你至少要救别人。
黛颜在他肩上点点头,擦掉面上泪痕,走到沈令帐篷前,低声告诉他,叶骁只怕撑不过今晚了。
他的对面良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他只听到沈令淡淡地道:“我知道了,谢谢长史。”
这天傍晚,叶骁突发了一阵迅猛的高烧——那就像是他这具身体最后的反抗一般,大概半个时辰之后,这场高烧就跟它来的时候一样迅速的退去,叶骁的身体慢慢凉了下去。
黛颜知道,他要死了。
他放下手边所有的工作,端着蜂王浆,陪在叶骁身边,拿软棉给他润shi嘴唇。
三更天的时候,叶骁忽然醒过来。他睁开眼,即便面上血rou模糊,一双深灰色的眼睛依然多情婉转。
叶骁微微转了一下头,四下看了看,眼神里似是满意又似是遗憾。
他低声道:“……沈侯很好。”
叶骁眼里那股遗憾少了些,眼睛似乎更明亮了一点。
黛颜忽然就想到,自己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当时两个人都是丁点儿大的孩子,叶骁被蓬莱君抱在怀里,他跪在地上,心里只想,他从没见过这么Jing致好看的娃儿。
叶骁从蓬莱君身上好奇往下看,问你是谁呀。旁边宫人答道,这位是黛大人的弟弟。
他从小就是这么被人介绍的,最开始是黛大人的儿子,父亲没了,就变成是黛大人的弟弟——无论在哪里都是。
他资质平平,又是次子,从小就蜷缩在父亲和哥哥的影子里,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哪知叶骁一皱眉,他说,我在问他是谁,与他哥哥什么相干?
这是黛颜人生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你是独立的个体,好就好,坏就坏,与你父兄毫无关系。
接着就这么二十多年,风风雨雨走过,比寻常的亲兄弟还要亲近一些。
现在,这段路要走到头了。
黛颜什么都没说,他戴着手套的手握住叶骁满是疱疹的手,感觉到指尖有一点柔弱的回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