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回来只会检查孟棠时习武,现在孟棠时读书练字的时候他也不离开。
有时闭着眼假寐,有时看着孟棠时发呆。
但他们从那天后都没再说话。
孟棠时在十四岁生辰前夜又见到了他一次。
夜里下起了雨,雨不大,但屋檐下滴滴答答吵得孟棠时睡不着。
每年到他生辰,孟槐序院子里那株海棠就开得极为繁盛,他忽然想去父亲院里看花,担心海棠淋了雨明天会开的不好。
那棵海棠以前一直是孟槐序亲自照料的,但孟棠时不太会养,今年的花朵一直恹恹的垂着,一副不大Jing神的样子。
他走到院里时却惊讶地看到有人为它搭了个雨棚。
姜泊笙依旧一身红衣,靠在花下浅眠,不知来了多久。
孟棠时像是突然被这一幕刺痛了。
在他转身离开前,姜泊笙轻声开口:“明天想吃什么?”
像一句普通人家的寻常闲话。
孟棠时不为所动,他不再像曾经那样因为和姜泊笙说了话而感到快乐,也不再露出孩子气的天真笑容。
“我是不是眼里只有仇恨?”姜泊笙睁开眼,却没有看他,这句话像是在问自己。
孟棠时站住了,背对着姜泊笙,依旧没有开口。
姜泊笙失神片刻,叹了口气说∶“我曾经很恨一个人。”
孟棠时终于动了动嘴唇,低哑着声音问∶“那你终于报完仇了吗?”
“没有,我看到他,已经不想杀他了。”姜泊笙回答,也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他眼里映着一点微光,是孟棠时手里提的烛火。
姜泊笙就看着那火舌在灯笼里摇晃跳动,接着说道∶“他变得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当初咽不下口气,这么多年过去,却好像只是磨成了执念,看到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才发现这些年他也没比我好过多少,”他说着似乎笑了一声,“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了。”
有风过,灯笼动了下,连带着火光也抖了抖。
“你现在是想说什么?”孟棠时突然问道,声音开始变得艰涩,“说你后悔了吗?”
姜泊笙抬头看他背影∶“这些年,我……”他沉默片刻,“我都错过了,对不……”
对不起。
孟棠时像是听不下去了,他第一次这么失礼,没等姜泊笙说完就匆匆转身离去。
姜泊笙看着那点光芒消失在雨里。
他在仇恨里活了很多年,他想和儿子道歉,又不太会说话。他这一辈子仿佛总是在出错,一心只想手刃仇人,可却意外遇到了孟槐序,这个人温柔又执拗,姜泊笙不知道那些温柔是出自他习惯性的礼貌还是没开口的情意。当初他坚持要这个孩子,后来也坚持要死在他手下。
雨砸在棚上,淅淅沥沥的清脆响声。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姜泊笙的右手旧伤泛起寒意,又冷又疼。他艰难的抬起手摸了摸身旁的海棠枝干,像是在自言自语,“又下雨了啊,孟……”
……孟槐序。
他似乎已经忘了当初毁了自己的冰冷剑锋,唯独记着雨后那双温热的手。
而那点温暖也已经骨销泥中,黄泉碧落无寻处。
·
晏别冒着风雪到达七星郡已经是半个月后了,他行李不多,那袋钱在路上都散给了沿途难民,包袱里除了换洗衣物就剩一堆他捡来的石头。
给他登记的伍长嫌他年纪太小,晏别靠着跟舅舅练的一点拳脚才勉强过关。又说他这名字寓意不好,上战场的都忌讳离别。本来他这名字就是随口取的,索性改了也好。
漠北苦寒,他又是寒冬生的,便给自己改名重寒。
晏重寒。
晏重寒个头不够本来被分在炎风营当伙头兵,但他一心要上前线,而且做饭过于难吃,离火军赤羽营的副尉就把他要到了轸阳去。
副尉年纪也不大,才二十出头,名唤张奉。
张奉带着他在营里转了一圈,交代了日常巡防任务,又在军营的大通铺里给他腾了个两尺宽的地儿,就算是晏重寒的住处了。
伙头兵不用上战场拼命,一个月军饷只有五十个铜板,晏重寒算了算,不如上前线去,干一个月就有一两银子,是伙头兵的两倍。
汴京最便宜的破院子都要三十两银子,何况他答应了舅舅要修个大屋,私心还想攒钱成家,怎么算都要先存个二百两,那得拼十七年的命,晏重寒拿树枝划了划,躺在沙地上哀叹,看来得三十岁才能娶到媳妇了。
刚开始这段时间晏重寒适应得还不错,张奉偶尔也来照看他一下,到后面饭吃不着热的,大通铺也挤不上,喝米汤枕石板,兵痞子们看他有胡人血统又是个中庸就都欺负他。
“怎么,不服?”
晏重寒吐出嘴里的泥沙,从地上爬起来冷冷地看着面前几个天乾,为首的叫做冯刺,人如其名,是个欺软怕硬的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