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地花,开始浮现乱七八糟的、暧昧的景象。
叩,叩,叩。——敲门的声音,毛林走过去开门,放了一个人进来,接着门又关上。我先是听见跌撞的脚步声,像有两条影子你踩我、我踩你,不分你我地踩在一起。然后是推搡,我侧过脸,看见了一条乏力的背影,正是汪春绿。她和毛林搂抱在一起,搡了一阵又分开,两条胳膊高举过头顶,毛线衣往上拽,从胳膊上脱了下来。
毛林把脸埋进汪春绿的胸口,把她压倒在床上,忙碌地活动起来。我朦朦胧胧地看见两条细瘦的腿挂在毛林的肩膀上,一颠、一颠,急匆匆地。承担了两个人的床板也就被挤得“吱嘎吱嘎”,有节奏地伴随着汪春绿,一声声呻yin着。
我怔怔地看着,脑子里是空的,眼皮被“吱嘎”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挤,不知挤了多少下,终于闭上了。
喝了酒,获得一夜昏沉沉的梦,从一个梦里跌进另一个梦。又梦到金子,张不渝的声音说,城里遍地都是金子,要睁大眼睛找,但不要被晃花眼……然后是毛林的声音,发财啦,卖肾啦,喝西北风啦,找女人啦……走马观花,乱花又渐欲迷人眼。
我在梦里听见有人在叫我,孟梨,孟梨……很着急似的。我听清楚了,是吕新尧的声音。但是我不理他,一声不吭地听着。心里想:我喜欢你喊我的名字,如果我不答应,你就一直喊,使劲喊,拼命喊,喊到喉咙失声,喊到你永远也忘不了我。
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是Yin的,好似不是白天,而是从昨天夜里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天黑。毛林的床上只剩一床皱巴巴的被子,既没有毛林,也没有汪春绿。一夜的男欢女爱,到最后就剩这么一床被子,谁也不记挂谁了。
毛林花了一个晚上,戒掉了两个人。
我当时只觉得心跳得有点离奇,却也没有发觉什么,直到从浴室回来,才彻底醒了。这时,我看见毛林上铺的东西不见了,那里原本放着他的皮包和旅行袋。柜子里,他常穿的几件衣服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昨晚买的砂糖桔和香梨还在。毛林扔下我,独自跑了。
我不信。可毛林是什么人?他是骗子,撒谎对他来说就像吃喝拉撒一样简单,我却不信一个骗子会说假话。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毛林说,他一定不会忘了我,他会东山再起,吃香喝辣,说得天花乱坠……我信了他的假话。
窗外乌云沉沉,雨终于落下了。忽然之间,那种熟悉的恐惧又浮升出来,这一次我好像看清楚了它的面目:那是我小时候追逐的孟光辉的背影,是高墙底下空无一人,是半夜醒来听不见鼾声……是女萝无托,秋扇见捐。
那是对被抛弃的恐惧。
我想起死去的孟光辉,不知死活的陈美玲,还有孙月眉和吕新尧。怎么他们都不要我?有没有人生来就是为了给人丢下的?我忽然有些茫然。
那段时间我陷入了惶惑之中,呆在屋里从早到晚地看毛林留下的碟片。有时走廊有响动,我以为是毛林回来了,总也不是。直到我把那些电影全部看完,这个骗子也没有回来。
接下来我又看抗日剧,用里面的台词骂毛林。也骂吕新尧。我打算把剩下的钱花光,然后等死。活着有什么好呢?就为了给人扔下吗?就为了眼看别人圆满,自己躲得远远的?砌红堆绿的人生不是自己的,是给求而不得的人看的,饱眼福而已。——酸得眼里能掉出血来。活着有什么好呢?
我得死。
我彻底成了神经病,夜里躺在床上,电视里在放《封神榜》,正播到被剜了七窍玲珑心的比干问卖菜妇人,菜无心能活,人无心如何。那妇人说,人无心即死。
我忍不住在本子上写满整整一页的“我死了”,背面写遗书,然而当我写完这两个字的时候却突然有些害怕。莫名其妙,我想起吕新尧对我说:
“离开我你就活不了了是吗?”
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我能活吗?……我想不起来了,于是把头往墙上撞,眼泪一边毫无预兆地往下掉。
汪春绿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门大概没有关,她毫无障碍地闯进来了,而我没有发现,只是用劲地寻死。眼前一阵阵发黑,我记得自己在叫喊,把喉咙喊哑了、听不清喊声了,却仍然要喊。即使耳朵失聪,什么也不听清了,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
哥!哥!哥……这样喊,心里绝望地想着,我的观音,求你,求你保佑我立刻就死。
然后一双手勒住了我——汪春绿的手。这个经常抱着木盆的、病恹恹的女人,毛林口中的“婊子”,在当时爆发出了令人吃惊的力气,她死死地勒住我,用一双rou手、rou胳膊,把我和墙壁分开了。那股中药的味道把我埋了起来。
别哭了,别哭了。别怕,你哥哥马上就来了,我叫他来啦。汪春绿说。
“不会。他,他……不、不会来。”
汪春绿哄我,会来会来。她说:“我把他抓过来,不听话我打他!”
我听见自己发出了沙哑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