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母亲好几次紧紧抓着继父的手不放,但力气差距太大,母亲三两下就被摔出去。继父说:“你搞清楚,都是你不好。我也不是爱做这种事,是你讲出这种看不起人的话,我才会搞得非得连她都打不可。全都是你不好……”
要不是一个时候我卯足勇气跟他说话,我和月昂同学就不会互相通信。缺乏人生意义的我,也诤会在十三岁豫十四岁时就死了。真想夸奖当时的我。
就只因为谈得来这样的理由,说“喜欢”一个足足五年没见的人,总觉得有点奇怪。竟然向往一个连长相都想不太起来的笔友,我根本是疯了。就算有人说我只是因为找不到其它对象,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喜欢他,我也没有足够的理由可以反驳。我们几乎就只透过信件交谈,我只看过他好的一面,所以也许才会这样。
继父放下公文包,正在脱鞋子。
我不要这样,所以我扔造出一个虚构的“日隅苏禾”。像是我父亲死去、母亲的再婚对象是个镙透的人、在学校遭受严重的霸凌,这些事情我绝口不提。那些事情是“苏禾苏禾”负责的,不关“日隅苏禾”的事。“日隅苏禾”是个尽管平凡,却过着充实的日子,又懂得细细品味这种幸福的少女。
我这彻底无可救药的脑子,从笔迹、文体与信纸,擅自打造出理想中的“月昂同学”。想象中的他在国小过后迅速长高,如今已经和我差距一个头了,这样的身高差距拥抱起来刚刚好。信上开朗又健谈的他,实际见面时却害羞得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说话也吞吞吐吐,却又不时会毫不迟疑地说出令我抨然心动的话语。平常的表情带有些许阴影,说话方式说好听叫做稳重,说难听就成了冷淡,但偶尔露出的笑容却仍然和十二岁时一模一样。他的笑容会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是多么令人爱惜,又迷得我晕头转向。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声:“我回来了。”继父迅速转身背向我,将一样东西塞进西装内侧口袋。这副模样让我硬是
对我来说唯一的救赎,就是和月昂同学之间的信件来往。如果要说我人生中有什么值得夸奖的表现,那就是向月昂同学提议当笔友这件事。国小六年级的秋天,从级任导师告诉我他要转学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寻找机会,然而胆小的我迟迟踏不出这一步,结果一直等到他最后一天上学的日子,我才成功提出想跟他当笔友的建议。
我持续被打了将近两小时。他的图谋奏效,此后母亲不再提离婚一事。继父就此食髓知味,想要让我听话时就打母亲,想要让母亲听话时就打我。
我一回到家,最先检查的不是信箱,而是玄关外的猫头鹰摆设背后。因为我请认识的邮差收到寄件人写着月昂月昂的信时,帮我放到这里。当然并不是每次都由同一位邮差送信,所以有时候信也会直接投进信箱。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隐约懂得他为什么不打愤怒矛头所指的母亲,反而特意要打我,因为这么做比直接打母亲更有效。
我想象出来的就是这样的“月昂同学”。后来重逢的时候,发现他实在有太多地方和我的想象一致,让我震惊不已,但关于这点,我晚点会写到。
坦白说,我所谓的“当笔友”,和一般人想象的情形有点不一样。我并不是把害怕继父、继姊身学校那些人饱日子写在信上,要月昂同学安慰我。刚开始通信的几个月,我的确照实苍了身边琐事,但自从继父出现、生活变了样以后,我就净写些谎言。
化身为她来写信是件开心的事。一旦拿起笔,大概写到第二行,我就能够化身为“日隅苏禾”。为了替谎言曰赋予真实性而堆积起细节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我开始陷入一种像是同时活着两人份人生的错觉。
我并不是不想在信上发牢骚、说丧气话,让月昂同学安慰我。但我一直害怕我变了,会导致他也跟着改变。如果我把现状的辛酸原原本本写在信上,相信以后月昂同学就会因为顾虑我,小心翼翼地选择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不再提起身边发生的好事。然后我们的信冷往返,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一种像是以书信形式进行的心理谘商。
我朝猫头鹰背后看去卜没有信寄来,叹了一口气后打开门。然后我就后悔了,我应该先查看屋里的情形再进去。
但神奇的是我就是能够确信,这世上能让我怀抱这种心情的对象,就只有月昂同学一人。我没有根据,没有也无所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硬要将自己的心情正当化,或是做出合理的解释。谈恋爱不需要对别人二去证明些什么,如果有人觉得有必要,那么这个人多半不是把恋爱当成目的,而是一种手段。
我喜欢过月昂同学。
讽剌的是,这种虚构所具备的真实性,很快就超越了现实的真实性。要是我分别以“日隅苏禾”和“苏禾苏禾”的立场各写一封信,问不知事情原委的人说哪一封才是写了真实生活的信,相信十个人里有九个人都会指向“日隅苏禾”的信。我的虚构就是设计得如此精心,我的现实则是过得如此马虎。每天就只过着受人凌虐的日子,要是多少有些变化,还比较像是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