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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辞走后,陆渊喝尽了壶中那杯苦涩的茶,才将墙上那顶斗笠取了下来。
陆渊从未曾将它离手过,竹枝制的斗笠在七年风雨侵蚀下,早已显得粗糙陈旧。陆渊一直以来缝缝补补,才勉强将它完整地、半旧不新地保留下来。
陆渊将这顶斗笠戴在了头上,学着七年前那人的动作将笠檐压下。他仰头,黑沉沉的眸子穿过竹廊,望向远处巍峨的宫殿楼阁。
陆渊想起了昨晚,那人还在御书房批阅奏折。他就坐在他窗外大树的枝丛里,看着他的身形在烛光下投下Yin影,落在窗上。
昨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
批阅着奏折,那人似乎困了,身影伏在了书桌上。风吹开了窗户,雨丝夹着寒气斜飞进去,陆渊轻轻飞出一片落叶,替他阖上了窗。
过了不久,他身边那个叫高默的太监总管过来,催他早些歇息。
但他喝下了总管送来的汤,强打Jing神,说要在今天之内把全部折子看完。
那人是一个自制力很强的人,甚至还有点格外追求完美,显得有些强迫。陆渊那时倚坐在粗粗的树干上,压低斗笠,听着雨声、书房里烛火的噼剥声和他翻阅折子的哗哗声,静静地想。
直到他批完今日份的折子,陆渊看着窗影上的人移动,在众人的围拥下离开。
陆渊悄无声息地在檐上跟随着那长长宫灯的队伍,直到那人回到清凉殿,熄灯安歇熟睡后,陆渊才回到了自己现在在宫里住的地方。
这半月以来,陆渊已经摸清了他每日的行踪,也摸清了他身边有多少个暗卫、多少个高手。
确实不算陆渊自夸,他的武功在当今天下,除了那几位隐世不出的老前辈,已经无人能敌。
在被老前辈们合力调教的这几年里,他还未有所觉,每次被训完总还觉得自己是个学武的废材。
直到他下山出世,才渐渐发觉,自己的武功早已远远高于现在江湖的最高水平。他和他们,远非一个层次。
陆渊确实要夸赞宗翕身边这几位高手。果然皇权大于江湖,这几位潜伏在皇帝身边保护的高手,明显属于当今江湖的最高水平了。
下山这几年,陆渊一直边游历江湖,边寻找当年救他、又赠他一笠之人的下落。这件事,甚至渐渐代替了他与家族的恩怨,横亘在他心头,成为解不开的结。
他一路路见不平,顺手行侠仗义,得到了一个剑侠的美名。拜托江湖上那些朋友兄弟们寻找,却也始终未得到下落。
直到去年,今上元鼎帝东巡泰山时,陆渊也正好那时留在了齐鲁,在围观的人群中隐隐见到龙颜,他觉得眼熟,心里虽然有点不相信,但当晚还是探入了行宫。
果然,果然,果然是他。
他寻了多年,终于得知恩人的真实姓名。
陆渊是想要报恩的,但皇帝的恩情他要怎么报?天底下什么东西,皇帝得不到?他想要什么,不是都挥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陆渊只是个会点武功的普通老百姓,充其量算武功好一点,他能用什么来报答皇帝的恩情?这天底下权力最大的人需要他来报恩?
陆渊一直没找到机会,便想着贴身保护皇帝。但皇帝身边已经有江湖高手了,如果不把陆渊自己算进去,当今武林也没有什么人能伤到皇帝。
他父亲让他进宫参加选秀时,陆渊存了两点私心:一是和生父彻底斩断过往,二是想近距离看看,那人究竟过得好不好。
如果过得好,那陆渊的那点报恩他压根也不需要。而陆渊也可以安安心心,彻底了却心结,继续带着他的寒霜剑行侠五湖四海,做个潇洒的江湖剑客。
然而,经过陆渊这半个月来的观察……
那人作为皇帝,确实什么都有了:权力、地位、财富、美人、几个孩子、百姓的民心和天下人的敬畏。
堪称完美。陆渊压根想不出来他缺什么。
但很奇怪的是,陆渊觉得……他不快乐,甚至,他很孤独。
陆渊是认为一个人是没有资格,去评判另一个人快不快乐的。但宗翕站在围拥着他、山呼万岁的众人中时,那人的不快乐几乎写在了脸上。
但这只是陆渊半个月来的观察。他看出他不快乐,但他想不出来为什么。
陆渊不是宗翕肚子里的蛔虫,跟皇帝底下很多人一样,他也看不透这个年轻皇帝的喜怒哀乐。皇帝情绪莫测,无喜无恶,喜怒几乎不形于色。
但就跟那几年在山中习武一样,老前辈们骂他是个笨蛋,是个习武的庸才,陆渊会悉数受下,然后咬牙以百倍千倍的努力和勤奋去弥补。
对待宗翕也是这样。陆渊跟大多数人一样看不透,但他随时随地都看,皇帝跟人在一起时他看,一个人时他也看,睡觉时他还看,渐渐,陆渊能品出这人身上的孤独与哀伤。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中,一个人形单影只,对周围妥协与融入、放纵和沉沦,却仍骗不了自己、鞭挞着自己,好像觉得自己才是个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