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晚不见月娘,我使杏儿到前边问了两次,均答月娘不曾回。杏儿劝我歇息,姑娘合合眼,我替姑娘守着。我睡了一觉,醒来,见灯光昏暗,杏儿在床前支着头打盹,见我醒了,起来剔灯,又走到前边打听,不多时回来,说道,月娘身边的宝珠姐姐说,这咱晚了,多半不来家了。让姑娘早些睡下。我说道,我这会却睡不着,我拣妆里有白日兰哥儿送的两册书,你取来我看。杏儿一面取了包裹,一面移了盏灯近前。我展开包裹,见封面上糊的一本是《周礼》、一本《新唐书》,怪道,却不是消遣我,情知道我一做学问便犯头疼。翻开却别有天地,原来是《绿珠传》并《洛中志异》两册。我暗道,他倒乖觉。当下细细看起。杏儿给我添上一件衣裳,看到满页密密的字,附和道,好不晓事的哥儿,偏拿文字来烦恼姑娘。姑娘少看看便歇罢,仔细伤眼。
我从前只道天下文章皆是一般枯燥艰涩,哪知道文字还能这样写。当下读来,竟似书中生出手来,被攫住了Jing神。倏忽天地广阔,倏忽道阻晦暗,光怪陆离,令人瞠目,一时咋舌,一时扼腕,三折三叹,案头落风雪,袖底出梅花,不觉已过五更。正入神间,杏儿走来说,月娘来了。慌的我把书压在枕下,要来抿镜抿头。月娘进屋来,解了披风,端详我一回,直说道,我儿眼都伛了。我向月娘撒娇,专等月娘。杏儿在旁道,姑娘专等月娘,一夜不肯合一合眼呢。我说道,我想念月娘,独自个怎生睡。果然月娘听了喜欢的要不的,搂着我心肝儿长短地叫。长安插嘴道,谁似咱们姐儿这等有孝心,把眼都熬得红红的。把月娘听得又是欢喜又是心疼。
且说我自从得了这两本书,日渐沉迷,朝夕惦记。往后志怪杂谈、传奇话本,兰哥儿凡得了新的,都使小厮晋保一本一本递进来。不觉时光飞逝,已到年下。
正月十五厅上张挂花灯,又逢月娘做生日,在大厅上摆席请客,吃了一日酒。晚夕家里与月娘上寿,我穿了一身颜色衣服,满斟了酒,递与月娘,向上磕了四个头,捧上一盘寿桃、一盘寿面、四盘亲手做的菜肴,一只百兽纹丝袋荷包,一篇兰哥儿写好我誊抄的贺寿词。兰哥儿递了酒,磕了头,奉上祝词。家人媳妇也都来拜了,月娘每人都是二两银子、两条汗巾。月娘上坐,我和兰哥儿两边打横。兰哥儿斟了一钟,再递月娘。
月娘接过只是搁着,说道,我白日酒够了,你递递你姐姐。
兰哥儿就走下席来,与我各吃了一钟。
落后吃的酒阑,又换茶上来,众人都各回房歇了,只留下我和兰哥儿陪月娘坐的,长安、宝珠两个在旁侍候。
月娘向我道,家里今时不比往日,外头如今又不太平,诸般都要俭朴,只是苦了你。
我说道,月娘休要烦恼。只要儿得以早晚伏侍月娘,又有甚么苦。
长安笑道,大姐好性儿,到底月娘有福。又对我说,月娘在这,不是我夸口说,姑娘晚生了几年,没见到那咱的好时节。不说有米烂成仓,家中也见有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地上铺的汉白玉,火盆烧的紫真檀。
月娘听了笑骂她道,只你那张嘴会乱诹,再说下去,便是麒麟爪、凤凰rou也不够你吃的。于是都笑起来。
忽然兰哥儿说道,黄的是赵家金,白的是孙府银。
又说道,黄的是地里长的金,白的是树上结的银,细的是天上下的米。
一时无人接话。长安道,哥儿读了书,说话咱们愈发听不懂了。
兰哥儿道,怎的不懂!银子不从树上长,难道搁屋里自个儿能生子。倒是我最不懂。
长安嗳呀一声,说道,哥儿快吃个茶醒醒酒罢,怎越说越没头脑了。连忙要替他倒茶。被月娘拦住她,顽囚贼竖骂到你脸上,你还替他遮拦呢。看着兰哥儿说道,我看看这小王八口里还吐出什么混沌来。
兰哥儿见状,索性撒开了嚷道,哪个是贼!如何平白污我是贼!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月娘大怒,劈手给他一巴掌,冷笑道,养不熟的王八,没根顽竖。我好意儿供你上学,倒教你学会混账话拐弯抹角骂爹娘。这几个月放野了你。我不曾短你什么,漫说现在还过得去,账上每月里也供你使着二三十两银子,过冬也裁了几回好衣裳。到明日吃不上饭了,我也只大姐一口,你一口,横竖不叫你饿死了。你倒好,吃完饭抹净嘴,把自己撇得远远的,啖几口黄汤,就忘了祖!又问,是哪个教你说的这混账话,明日就从你身边的小子们细细查,哪个没槽道的放你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都打死撵出去。我常嘱你放手和正经人家的多交往,钱使出去不少,却越发不成器。
兰哥儿被打得懵了,讷口不言,听到这句,又闹起来,说道,说话上牙碰下牙倒容易。我又是什么人,正经人家偏就看得上我了。分资有你,吃酒没你,眼里见着你的钱,见不着你的人。
月娘见他只是倔拗,又要打,被长安使宝珠把兰哥儿拉到一旁,同我慢慢劝住月娘,说道,他小孩说嘴,心里也知道错了,月娘如何同他一般见识。又劝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