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现在手上都是泥灰,雪白的毛巾也被攥得发黑。他好像也发现了,又慢慢把攥着毛巾的手收了回去,局促地站在我旁边,可怜巴巴地瞅着我。
五个月,那正好是常青第二次出走的时间。我一想到他那时不仅自己走了,还带走了我顾家的种,害我儿跟他这个不靠谱的娘亲一起受苦受累,我心里就猛地涌上了一股邪火。我没好气地对他说:“既然你怀的是顾家的骨肉,那我现在
我冷眼看着他,心头那一点波澜起伏全被我自己用力按了下去。
“……求你让我把孩子生下来,等我把孩子生下来……”
我开始还没听明白,后来突然意识到,他是怕我不相信他的忠贞,怕我以为他这胎是个跟外头野男人弄出的野种。
我不想跟他发脾气,也不想再让他惹我生气,我不再管他,转身进了屋子。
他最会骗人了,我现在一点都不信他,谁知道他这副凄苦可怜的模样不是又在骗人?他就是想骗我对他心软,我再不会上当了。
水烧好了,该怎么把水倒进浴桶里又成了个大问题。常青为难地看着那近一人高的浴桶,又求助似的看向我,见我没有要帮忙的意思,他就又把头低下去,自己用水瓢往浴桶里舀水。我坐在炕上不动弹,眼睛却一直盯着常青看,看着他挑水、烧水、往浴桶里灌水,最后又脱下那一身烂布条一样的衣裳,虚虚扶着自己根本就没怎么显怀的肚子,多辛苦似的咬着牙,颤巍巍地抬腿坐进浴桶,撩水洗身子。
常青带着点羞愧神色应了一声,片刻没歇地又往水井处走。平时负责烧水做饭的女佣今天放假,我又不习惯叫人伺候,家里除了陈贵也没别的仆役,我坐在炕上,透过窗子看着常青一个人吃力地从井里挑了一担水,一只手护着肚子,另一只手提着水桶,步履蹒跚地往灶房走。走到灶前,又半弓着身子添柴起火,架锅烧水。水不够,他就像一只蚂蚁那样来回忙碌好几趟,折腾了一个多钟头才把水烧好。
大夫自然还是村里那个擅长给牲口接生的张先生。我不信他的医术,但他总不会无能到连妇人的孕期都看不出来吧?张先生来给常青摸脉,没一会儿就爽利地跟我说,确实是五个月的脉相了。
头青了,我已经变得足够成熟,理智,冷静,冷酷,铁石心肠,我——
“你起来。”我说,但他仍像没听见一样执意跪着,我有点生气了,“你别跪我,赶紧起来!”
扑通一声。我还没反应过来,常青就已经默默地跪在了院里的青石板甬道上,就像是上一次跪我娘一样,这次他摆出一副赎罪的架势跪在了我跟前,低着头,低微的声音发着颤:“我没脸回来……可是,我怀了你的骨肉,我不能把顾家的孩子生在外头……”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点什么好,把茶缸往桌上一顿,说:“你去洗个澡吧。”
洗过澡,常青就换上一身干净的亵衣,不声不响地坐到了我身边。他穿的亵衣是我的,新裁的还没上过身,尺寸小了些,大腿跟肚腹都露出来一点,我这时才发现他的肚子似乎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平坦,而是略微隆起了一个圆润的弧度,肚脐眼儿都被顶得微微凸起。我问他:“几个月了?”
麻木的、冰冻般苍白褪色的景物好像突然间被涂抹上刺眼的色彩,直灼得我眼眶发烫,止不住地流下眼泪,手掌剧烈地抖动着,带动着常青的肚皮也不正常地发起颤,乍一看好像是我还未出世的孩子在他娘肚子里拳打脚踢,我猛地收回手。
常青低垂着眼睫,轻轻点了点头,跟在我身后抬步往门里迈去。我的目光不自觉拐着弯儿转到他身上,这才发现他穿着一双破烂布鞋的脚走得异常缓慢,双手有意无意地护着肚子,步子迈得比裹了脚的姑娘都小,没几步就被我远远地拉在了后边。我本想等他,但我又不想让他觉得我回心转意,于是连顿都没顿一下,就大步走进了院里。
我不看他,也不做声,想了想,说:“叫大夫过来给你瞧瞧。”
四周有不少不明真相的人围着我们七嘴八舌地大声说着什么,那些或戏谑或鄙夷的高门大嗓实在叫人厌烦。我已经不想再跟常青扯上关系,但孩子是无辜的,他风尘仆仆、满身狼狈,不知赶了多久的路,刚才还被我推搡了好几下……我用力揩了一把眼泪,吸着鼻子哑声说:“先进屋吧。”
我没想过他会再回来……还再一次怀了我的骨肉。
我顶着日头在地里忙活了一上午,又晒又累,头上身上都是汗,早已渴得厉害,心绪又一时间激荡得难以平复,一进屋就端起茶缸子咕咚咕咚往嘴里灌水。常青慢慢地也踱了进来,重而缓的脚步声挪到我身边,一条白毛巾也递到我跟前,我抬眼看去,常青那条从烂汗衫下露出来的大半条蒙灰的白胳膊正举着,手掌里攥着白毛巾,让我想起以前我从地里回来后,他忙前忙后地准备替我端茶擦汗的场景。
“五个月了。”常青回答我,他的眼神胆怯地不敢与我对视,但是在我不由自主地瞥向他微隆的肚皮时又哀求般投向我,“真的五个月了,就是我个头儿大,肚皮里头也宽,不显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