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岫越左手撑腮坐在教馆的课桌前,将课本立起挡住脸,转头看着窗外融融的暖色出神。
时值四月,正是出游的好时候,他灵魂近百却被困在这孩童的身躯中同真正的始龀小儿一起背书习字,从小挨的苦头又要一一尝过,实在烦煞人也!
眼见塾师走近,只好放声跟读道:“时云:‘三春一顶素,北陆万头青’,天下奇观皆无出南凇、永春右也……”然而长须白眉的先生目力极佳,已经笃定最年幼的小子又在犯懒,便过来拿枯长的手指点一点他的桌:“岫越,今日的文章读会了吗?”
堂中一静,李岫越无奈顶着几个堂兄睽睽的注目起身,翻着书将这篇颇有美名的《永春游记》念了一遍。
“嗯,尚可。”
孩童的稚嫩诵读声流利入耳,塾师这才捋捋长须点头道:“勿怪老朽多话,将前人的东西记熟了才好为自己所用,学问、武功乃至仙术都是一个理,想要推陈出新,第一步就是熟识旧的。当下的功夫可是废弃不得,哪怕来日不幸无缘仙途,至少……”
李岫越垂首称是,做出恭听状,心中却想起每年清明前后教馆里总要领着学生们外出踏青。不知这次是去哪儿呢?
他已经迫不及待再看看永春美丽的曾经。
老先生此时话锋一转:“好了,岫越今日也先回吧,早将身子养好,免得误了八月测选,最怕不留心落了根,一辈子尽毁掉了。”
闻得这天籁般的声音,李岫越立刻心情开朗,施礼后蹦出屋去喊陪读收东西回家。一路暗自得意:只为每天这半日闲功夫,哪怕要时刻装病也值了!
原本他金丹尽碎,已经在绝望中咽了气,意识却好似迟迟未散,直听见嗡嘤人声不绝。几经挣扎睁开眼来,立刻被徒然炸响在耳边的童声吓得手脚忙乱,扑通从墙头跌进池子里。
虽说很快稳住心神往上踩水,岂知岸边等待自己的竟然是满脸焦急的老爹呀?
李岫越望着面容尚年轻的父亲,几大口冰凉的生水还是咕咚咚灌进肚子,腊月终究不比春夏暖和,被抱回房内片刻就起了高热。
意识迷糊时被一碗酸苦浓稠的药汁唤起过于久远的回忆,自己居然魂归五岁那年失足摔落莲池之日!
顾不上感慨世间竟真有秘法如此,在床前围作一圈的陌生小脸蛋便足够令人头疼——还没长开来的玩伴与兄弟们可如何对得上面儿……
前生临死时的惊惧与自弃之情尚且盘桓心中,情急之下只能装做重病糊涂的模样,梦魇纠缠下又哭又笑躺了好几日,情绪渐渐冷却了,终于决定还当自己是个意外开智的孩子来面对众人。
白捡一条崭新的命,他自以为只担负了提醒长辈们提防少华这一个使命,即便天命委实不肯偏幸,要他像上一世般生不满百,也还赚了数十年的快活。
除去尚要在私塾中煎熬的十余载,实在没有其他委屈不满。
一朝变得格外聪慧的孩童李岫越溜溜达达回到此时还属于父亲的赋春居,推开东厢房门一看,味道极为古怪的药汤果然又已经摆放上桌。
上辈子他在床上休养了一月有余,这东西每天都由妈妈们连哄带灌强行喂下,既然如今带着金丹修士的记忆来,并不缺乏修行入门的诀窍,自然不肯再用这样怪味的药剂,打从尝过那第一碗药后便开始暗暗地引气炼体,不久即自愈了,药汁则常常是斥走妈妈寻一处隐蔽倒掉了事。
谁知今日桌边不见妈妈们,却坐了个小飞屏。
飞屏这年还是十岁出头的小女儿,用两条红头绳梳着双垂鬟,见李岫越回家,立刻就搁了手里的针线端药迎上前:“小少爷回来正巧,这药婢子刚试过了,也不烫口,您快趁温着服吧。”
李岫越深知她的秉性,不盯着自己真正喝下去是绝不罢休的。眼见她不如跟自己同岁的小吉与速喜好糊弄,又不如几个妈妈好驱赶,心想道:欲跟随众兄弟出门踏春,这病也该装到头了!便踮脚想将它推回桌上:“你家少爷现已经大好了,还喝什么药?不喝了不喝了!”
飞屏不肯依他,一番劝哄无效正没法时,李荣偲推门进来,朱红色的小袖长身袍用一条金玉腰带扎束好,头发一丝不苟挽在发冠里,和气地问她:“发生什么事,可是岫越又耍脾气呢?”
李岫越赶紧抢话:“爹!不是早几天大夫就说我要好了吗,怎么现在还在喝这个?又酸又涩恶心死了!”
李荣偲闻言将药碗端起,略显迟疑道:“岫越听话些,不喝药受苦的是你自己,我明明昨天还听见咳嗽……”
李岫越立刻面露怒色,抬高声音假意和父亲作对:“你是说我骗你喽?不如飞屏这就去请府上的医修大人来瞧瞧,果然说好了,也叫我爹爹更安心呐!”
飞屏抬眼看看自家老爷,得准便掩门静悄悄出去了。
李荣偲拉着儿子坐下,摸摸他被风吹乱的额前绒发奇道:“小孩子家气性怎么这样大呢,我也是担心你的病才多想些,换了别个你看我理不理他?好啦,大夫也叫飞屏去请了,还怄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