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绍想通了这些事,胸怀骤然开阔起来,重新开口对苏赫道:“我不会再赶你走,但若有朝一日你自己想走,我也不会留。这世上还有许多你不曾见过的人和事,你应当都去看看。”
“我知道了。”
天色未明,巫帐中已聚满了巫医。
就算他如今打了胜仗,平定了北疆,也再也没有办法回到从前。
齐绍顿觉有异,拦住那捧着锦匣的使节,问他道:“这是怎么回事?盟书已签了么?为何不曾叫我?”
齐绍看苏赫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忽而哧地一笑,揉了一把少年的脑袋:“……你这傻小子。”
靳奕与他是自幼的交情,齐绍心中将靳奕当做此生挚友,也正因如此,他才不希望将这份情谊打碎。
而太平时节的王朝,亦不会需要一个战功赫赫、功高震主的大将军,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亘古不变的道理,齐绍再明白不过。
天地浩大、海晏河清,若是将来他在草原上待不下去,也总会有别的安身立命之处,他来世上一遭,终于能放肆地任性一回。
贺希格心中已有了猜想,并未太过惊讶,又问道:“可有解药?”
大巫道:“单于是中了毒。”
贺希格从他们的神色上看出端倪,接过一旁巫医递过的绷带,一边包扎上手腕的伤口,一边平静地问:“敢问大巫,我这是怎么了?”
倒不如留下。
大概他真的已经被狄人的风俗改变,那些在中原违逆伦理、惊世骇俗的情事,在这草原上不过是寻常。
“贺希格单于体贴将军昨夜酒醉,便不曾
贺希格秀美的面容上似蒙了一层阴翳,他想起叱罗塔娜公主死前的诅咒,她那时说得那般笃定,原来竟是应在这里么?
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时间反而没有了别的目标,若是回朝,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他最后向大巫道:“大巫,还请您替我保守秘密。”
路上正遇见志得意满的诸位夏使,刚自王帐中出来,领头的那人手中锦匣内所装的正是刚签好的盟书。
果然,大巫摇了摇头:“太迟了。”
“即便那人未曾当即毙命,以为自己逃过一劫,亦会受这毒药折磨。慢则数年,快则数日,必定毒发,症状由轻而重,死前七七四十九日,日日受钻心剧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至最后一日,呕尽心血而亡。”
贺希格站起身来,手腕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渗血,他的声音很冷,也很镇静,仿佛刚刚得知中毒的不是他自己一般。
齐绍说不清自己对贺希格的感觉,就像说不清对苏赫的感觉一样。
老人浑浊的眼眸中露出悲悯的神情,还未开口说话,贺希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晚上,苏赫照旧睡在齐绍榻边屏风后的另一张小床,一夜乱梦不断,早上起来时还偷偷去帐篷后面洗了亵裤。
至于什么别的人和事,那都不重要,他眼里只看得见齐绍一个人。
齐绍不会再赶他走,也终于正视了他的心意,哪怕还不曾真正接受他,但总归是有了希望。
无论部落权柄如何更迭,巫者的地位都不会改变,所有的巫医们簇拥在那最年迈的大巫身后,在他们身前的矮榻上,贺希格面如金纸,腕间割开一道血口,泛着不详乌黑的血液汩汩淌进银碗中。
老巫颤巍巍地端着那碗鲜血,在火堆前用各色不知名的草药鼓捣了一阵,苍老的脸上神情愈发沉重。
苏赫闻言,也不知想到了哪里去,脸色一变,立马放下醒酒汤,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齐绍面前,矮膝蹲下仰着脸眼巴巴地问他道:“师父,你要赶我走吗?”
“这毒名为胭脂泪,我从前听过,今日才第一次见到。”他停了一停,接着说下去:“传说叱罗女子性烈,出嫁前皆会准备一把匕首,而后将此毒喂于刃上,若情郎负心,便用这匕首取其性命。”
他又将之传递给自己的一众弟子,巫医们一一看过,脸色皆凝重起来。
他本该同夏朝的使团一起与贺希格签订盟约,然而久久未等到有人来传话,他便自己去了王帐。
苏赫不晓得齐绍的心事,只将头一句话听了进去,心里霎时满是欢喜。
其实从他接下那道圣旨、离开京城的那一日起,他就已经回不去了。
他忽然有些想笑,笑意到了嘴角,又带上了几分苦涩。
大巫话音落下,烟雾缭绕的巫帐中一时静默无语。
齐绍再见到贺希格是在那日中午。
而后他转身便走,身后老巫闭目长叹,点起祈祷的青焰,口中念念有词,冗长的古老祷词晦涩难懂,已一脚踏出帐外贺希格却听清了他的话。
“我知道,天神不会宽恕我的罪孽。”贺希格勾唇一笑,本就姝丽的容貌陡然添了几分凄艳,“我会派人去找呼其图……他会是乌洛兰新的王。”
但他还有很长的人生去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