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的名她早忘了,只记得也是不会汉话的。她是北地粟特族的贡品,入宫三月父王几乎夜夜同她安歇,极近荣宠疼爱。可后来,就被抛了脑后。秋日里赵姝在宫里放风筝撞见时,她对她笑,艳鬼一样,好看是好看,可她年纪小却是径直吓哭了。仲春入宫连头一年的雪都没看见,那粟特女便吊死在了勤恤殿的后井栏上没了,气的赵戬填了那口井,剖了她的尸首喂豕,也正好借机征讨了北地才三万人的粟特小国,得了三千匹战马。飞花忽如雨落,像什么人的魂魄摇散宫墙。许多年后的今时今日,这一段极不融洽地奔跳出来,惹得赵姝心口处猛一阵针刺般酸疼,也分不清是为哪一个。这酸疼过于磨人,对着眼前人的戏笑引逗,她竟罕见地没有推拒,反是乖顺地倚在他怀里,许诺般抬起他的手:“好,药方今夜就该先到了,你晚上早些过来,我先给你治。”这般模样让他有些不适应,又将重点落在‘早些’两字上,当下就浮想联翩起来,想着早些过去治手,晚些又做什么呢。旖旎奇想里,连腕骨的疼都似微麻泛痒起来。本想再挑弄着占两句口头便宜,越过她发顶时,远远瞧见那只胖兔子正竖着大耳朵正嗑哧嗑哧地孵在蕊黄的花海里啃花吃。他便出声提醒了句:“你养的兔子,傻的不拘什么都乱吃,那一片灰扑扑的,可别给毒死了。”“哦,能吃的。是我小时候就种的蕙花,这一种难养,十几年了倒长满了……”浅笑着话到一半,赵姝望着那片澄黄明丽的花海,脸色木然一僵。因见惯了病历,顷刻就想到一种可能,她听到自己木着脸一字字说:“你、你是不是瞧错了,哪里是灰色?”这一句出口,虽未指明,嬴无疾却也立时反应过来。从 四散1渭阳突然闯入, 身后跟着一大群侍从婢女,乱哄哄的涌进来,见她都闯到了御前,这些人也不敢再七嘴八舌地相劝, 唯恐惹祸上身, 便次第在冬苑门旁伏跪行礼。因这渭阳公主身份特殊, 赵姝忙取出袖袋里的易容,三两下贴服好。她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被这群人围困,倒让嬴无疾借故告了退。玄色衣摆一晃, 他的背影不见,彻底消失在满目苍凉凋敝的夏苑里。在少女或娇或嗔的絮语埋怨里, 赵姝移目矗立, 再次去瞧正在啃食惠花的大野兔。
蕊黄的花海澄明冶艳到刺目, 她呆愣了片刻, 须臾后, 一颗心皱缩起来,像是被药杵碾了, 溢出许多酸涩辛凉的苦涩药汁来, 苦得她五脏六腑也一并颤缩起来。同寒毒有关的所有偏方杂记顷刻间浮过眼前,停歇不下来一般,恨不能立时就从中寻解端倪。君王无言, 侍从们未敢起身, 也无人抬首, 但他们都不聋, 就这么听着秦国公主骄纵埋怨的动静。算起来, 二人也有七个多月未见。来赵国月余,嬴环原还是顾忌着, 即便被冷落着,也大体总是守礼的。今日见了面,赵姝一身常服,完全没有抽长的势头,倒像是比七个月前更憔悴清减,哪里有分毫御极为君的威严。嬴环先是乔张作势地小意行礼,顺着赵姝目光过去,她两步过去颇为野蛮地提起大野兔的耳朵,转过身搂抱进怀里,摸着兔子背亲昵地凑到赵姝身边。“公子殊!你是聋了还是哑巴了,为何不理我?”比及说了一箩筐撒娇撒痴的好话,而听者犹如入定一般,嬴环恼得一把推了过去,甚至还还喊出了从前的称谓。赵姝一个趔趄,才转头茫然无措地望过去,呓语般唤了声:“公主。”她面容清冷目色悲悯,在冰天雪地的素白、满园异色的绚烂里,干净得似一尊冰玉雕就的神祇。这就是嬴环最先爱上的模样,帝王之尊、圣人心肠、玉雪容颜。如此少艾,衬得母亲给她安排的儿郎,一个个污浊厌憎俗不可耐。可这一声‘公主’过后,怪的很,一股子轻蔑失望的怨愤刹时攻占起嬴环的心来。她忽然觉着,眼前这个,怎的荏弱得不似个男子。她以为‘她’会长大,一个连王叔翼都不惧的质子,一个心肠软到为了一群貂敢于得罪她的人,还曾为了救落水的她险些一同淹死。可嬴环敢堵上前程执意要入赵和亲,不单是笃定这人的心性,更是希冀着看到‘她’成年的模样。这等厌弃失望也不过就是一瞬的念头,在赵姝从她怀里接过兔子后,嬴环扫了眼她被酒气醺得殷红的唇色,脑子里便跃过一个陪嫁媵妾送来的绢画,一时间臊得月面含春。误称名讳,宦者令丁丑原是该斥,可抬眼觑见二人如此情景,犹疑了下,倒是没有开口。赵姝醒过神,想起从前在咸阳时此女作为,心中厌恶。可因顾忌芈嫣权势,她抓过秋千上的锦貂披风将兔子裹了,还是敷衍了两句,一面匆匆往外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