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
顾寒舟眨了眨眼,泪水顺着脸颊落下,打shi了先生膝上的布料。
镜渊先生温暖的手落在他背上,轻轻拍打着。
恍惚间,顾寒舟隐约忆起了自己的幼年。那时他生了一场大病,把之前的事情都忘得干净,脑中白茫茫一片,如雪后的大地,尽是荒芜。
许多时候,他缩在书院古旧的屋檐下,越过青灰色的瓦片,久久凝望着高远的天空。看浮云离合聚散,飞鸟掠过林梢,日光变幻着影迹。每次将他从神游中惊醒的,都是先生自学堂归来的脚步声。
哒、哒、哒——
他还记得鞋履叩在石板上的节奏,从容又平和。到了近前,却又陡然加快。
然后,便是那双熟悉的温暖的手,轻轻将他抱起,慈和又无奈的笑声响起,道:“怎的又出来吹风?当心着凉。”
他用细幼的手臂环住先生的脖颈,将头埋在他肩窝,鼻尖闻到淡淡的墨香。不像屋内,总隐约有种苦涩的药气。
若不是怕先生抱得手酸,他每次总也舍不得放开。
略大了些,他进了学,个子长了不少,先生也日益年迈,到底是没有再那么抱过了。更多的时候是他牵着先生的衣角,随他在绿树成荫的院落间穿行。小小的孩童用稚嫩的声音背诵新学的诗句,每背得一篇,都会期待地仰头,双目亮晶晶地望着温厚的长者。每到这时,宽和的手掌便会落在孩童细软的墨发上,勉励地揉一揉。
一念及此,他忽地喃喃道:“先生……”
“唔。”镜渊先生低声应道,“……先生在这儿呢。”
顾寒舟却又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抓住了他的衣角,身体轻轻颤抖着。
如同十余年前一样。
那时他白日越发乖巧懂事,瞧上去总是无忧无虑的模样,夜深人静时,却有几次为自己全然忘了爹娘,蜷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也不出声,只静静地掉眼泪。
不晓得先生那时是怎么发现的,把他连着被子一起卷到怀里,哄了又哄。越哄他反而哭得越凶,到后来甚至抓着先生的衣襟抽噎,气都快喘不匀了。先生一下又一下轻轻拍打他后背,低声与他说着话,转头又亲手为他绘制一幅爹娘的小像。他紧紧攥在手里,含着泪看得目不转睛,哭得倦了,倚在先生怀中睡着了。
再后来,年纪渐长,他便再也未像幼时那般偷偷哭泣。只以为世间纵有诸般苦事,虽千难万险,却总有可谅可解之处,泪水不过无用之物。
一朝堕入深渊,重重刑辱加身,他阖上眼泪干涸的双目之时,才彻底明白,这世间多的是身不由己。
宫禁如牢,刑责如刀,他困在当中,落得个遍体鳞伤。践踏,yIn辱,冷漠,轻蔑……无不漫涌如chao,冰寒透骨,恨不能将他彻底溺毙。
无数次,他都想如儿时一般扑到先生怀中,撕心裂肺地哭一场,说出所有的委屈。
可临到眼前,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生生堵在喉口,半晌又都咽回。
只能绞住先生的衣角,将十指抓得青白。
温暖的手又在身后轻轻一拍,他将侧脸在先生膝上蹭了蹭,泪珠无声滑落。
怕先生察觉,他将头偏了偏,偷偷在袖子上擦了擦眼睛。温热的泪水浸透单薄的衣料,手臂上沾了一片shi痕。
镜渊先生却都看在了眼里,鼻子一酸,用手将他揽得更紧了一点。
顾寒舟将脸埋了下去,许久都未开口倾诉。镜渊先生也不催促,只是用手将他清瘦的身体拢住,那姿态,便如无声地将他护在羽翼下一般。
良久,顾寒舟才用暗哑的声音道:“先生,我在京置了个小宅院——”他喘息的声音略重了两分,“——正在……定远王府之侧。”
镜渊先生搭在他背上的手指不由一动。
“十年前,我与先生一起听了场诸宫调,唱的是慕越将军领兵大破朱浑国十万铁骑一事。”他说得极缓,一字一句不曾含糊,“那时我就想,慕家之人当真如传说中一般,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镜渊先生长叹一声,道:“你说得不错。慕家之人,无不为我大宣中流砥柱。只可惜……”话只到一半,便再也说不下去。
顾寒舟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江南一方,定远王府威名尚存。然而京中……王府之地,已成一片断壁残垣。”
沉默了几息,镜渊先生将手放上他肩头,涩声道:“好孩子!你莫难过……要问什么,便直说罢。”
“先生……”顾寒舟轻唤了一声,又是许久不曾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道,“我娘她……是不是慕氏子孙,当年定远王府的青鸾郡主?”
这次镜渊先生并未犹豫,直截了当地应道:“是!”
顾寒舟虽早知晓了这个答案,此时当真入耳,依然有了一瞬茫然。
片刻后,才低声道:“她与我爹……”
镜渊先生问:“可还记得你爹名讳?”
“怎敢忘却?我爹名讳——”顾寒舟轻声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