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棵死树基本上已经被烤成碳了,但是勉强还能在沙尘中发现它其实一棵有过根须和枝干的树木。为什么说它倒霉呢?因为这死树恰好留在山阴外,船工的女儿能识别山体和阳光的角度,她知道这颗死树,恰好生在山峰的阴影遮挡不到的地方,而正午最酷热的时分,阴影也离它的尸骸有一指的距离。
黄河上有很多龙王的传说,但是即便是行走船头几十年的老船夫,也没有谁见到过龙。龙王娶亲就是把一些被视为没有价值的女人,丢进河口淹死,仅此而已。但是实际上大多数祭品们也不是淹死的,因为枯水期,那河口下面也没有多少水,是一片浅滩和碎石,被丢下去的人会被摔得半死不死,最终饿死,或者被豺狼和秃鹰咬死。
可是,哪里有什么像样的食物和饮料给她这种马上就要被消耗掉的祭品呢?
这也是应该的。
纵然天终究会下雨,但是天地风雨是随缘万物,端茶送水确是人情恩义啊。可怜的焦木死树啊,这世间对我已经没有恩义可言了,在我化为尘土之前,还有一口水可以送给你,你也无需谢我,我也不是为了帮你助你度你救你,我只是想自证一次,我来此世间,作过一回人。
这位无名的新娘,端详了这破庙内的正在发生的画面一小会,她就觉得……无聊。
然后这个观音庙也从来不是观音庙,这里曾经就是一个强盗们的窝点。强盗和官兵甚至乡绅们其实都是一家,但是强盗们在商路或者船头上抢劫到了财物和人口,需要一个销赃和交易的地方——所以那些强盗们为了掩人耳目,在这里盖了一所看起来像是寺庙的地方。不那些人形捕猎者们平时剃光了头假扮和尚,闻到财气的时候就去杀人越货,所以,这山崖石洞里的观音像面前,被残害过的人,要远远多于那龙王娶亲的河口。
随后,她觉得:她饿了,渴了。
她的身躯,到了明天这个时候,估计已经爬满了蝼蚁,或者被野兽啃咬,成为一堆白骨。这其实也没什么可惋惜的,对她来说,对她这样的人来说,那些都是早晚的事。然后,河道总是会涨水的,她的剩余的尸骨会被洪流吞噬,化为泥沙。
还有什么东西比这群身披嫁衣将死的活祭品更倒霉呢。
无名的新娘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
无名的新娘沉浸在香甜的空气里,绝望地转头。
或许,她因为饥渴和劳累,连日的折磨;人已经油尽灯枯,便是会回光返照。无名的新娘睁大了眼睛,是幻觉吧,处于将死之人临终前那虚妄的感知;无名的新娘没有看到走马灯的回忆,也没有听到无常使者的锁链;但是,她闻到了味道,一种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黄沙古庙中的味道。
她知道这一口水,救不了她了。
这种气味好像也不是从她鼻孔里吸进去的,更像是看不见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滚进她的四肢骸中。
不管怎么说,这位无名的新娘;至少感动了她自己。
她知道不知道:感动,其实是快乐的一种呢?
即便是被烈日焚为焦骨,此生此世,沧海桑田变化之前;还有谁愿意再给它一口水呢。
可能是因为生命已经被熬散了,她甚至不想吃东西不再想喝水;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快点死。所以她握着那半瓢水,呆呆地看着头顶的山石悬崖,只有一个期待,那就是山塌了或者石头砸下来,一了百了。
奇怪了,押送她们的那些官兵,祭司,乡民们;都不不见了。倒是在牛车和马车周围,琳琅满目的食物丢弃在地上,散落在庭院四处,甚至还有挂在墙上的——烤好的肥猪,整只的烤羊,烧腊生切的鸡鸭,巨大肥美的鲤鱼,还有成堆的鲜果馒头。
所以,即便这棵树已经死了很久了,但是它的尸骨,似乎也要永远地承受着阳光暴晒。
清水洒在死木裂口中,无痕无迹,无非浸入黄土,顷刻化为一撮烟尘。
新娘心里产生了一丝丝的忧伤,她也有一点好奇,这种树木,活着的时候,除了天上落下的雨水,是谁那个有心会喘气的人,给它了最后一口浇灌呢?
无名的新娘想了一会,她挣扎着起身,把她今生可能喝到的最后一口清水,倒在了这个已经结成碳的烂树桩上。
石头前,去作那个可怜的姿态。
那是在她身边不远处,阳光与山阴之间的交接处,一颗肯定是死了很久的枯木桩。
有的吧?
随后,她觉得,她发现了一个很倒霉的,东西。
具体是什么味道她也说不出,在她贫贱的一生里,她也没有机会品过什么上等复杂的香味。非要说的话,这熟悉而又幸福的味道,那是河岸集市上刚刚炸出来芝麻糖酥的甜腻,再混合了一点点刚出笼荷叶饭的粘糯,当然,还有春雨如酒如芒飘舞在田埂上时,点点白棘花吐露的清凉。
可是眼前这不朽的木石,或许,比她更惨,更倒霉吧?
当然这一口水,也不可能救活这棵死树。
她是一个船工的女儿,她知道龙王娶亲实际上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