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贺远过了马路,两个人往家走。安昀肃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也是个没享过多少福的孩子。”
“你还心疼他?”邢纪衡的意思是,他这看起来不容易的日子是你曾经想要都没有的。
“人总得往前看啊,前头一片光明,我总回头盯着影子干吗?”安昀肃笑。
“才一个礼拜,这说话都有老师的口气了。”
“笑话我?”
“还没见过安老师上课的样子,让我见见?”
“你还要到课堂上去笑话我?”安昀肃当他开玩笑,摇摇头,掏钥匙开开院门。
邢纪衡跟进屋里,还在说:“怎么,我当你的学生不够格?”
“你别捣乱了,和一屋子目不识丁的坐在一块儿……”安昀肃又摇摇头,觉得那画面实在不lun不类。
邢纪衡说:“我在医院什么病人没看过?病人是不分三六九等的。人天生就不该分三六九等,我们都搬到这里来了。”
搬到这么一条平民扎堆的小胡同,一年半以前安昀肃还不能想象和邢纪衡一起住到这样的地方。
那时他们住在剑桥大楼,邢纪衡每天去医院上班,安昀肃就守在家里。那个夏天,楼里搬来一位区委干部。干部家属孙太太受丈夫熏陶多年,政治觉悟极高,和邻居拉家常都不忘高树警惕之心。对任何人、任何事的任何蛛丝马迹,她都大胆怀疑。
听人说三楼邢大夫家的帮佣穿皮鞋,还是中原公司卖的正经洋货,她脑筋立马活泛:“他一个男的会是帮佣?”
“我也纳闷,可先前街道挨户摸底是这么说的。不过我瞧着不像,穿成那样哪像干活的?哪家少爷还差不多。”
一个话音刚落,另一个提醒道:“可别乱说,眼下这成分问题闹不好要出事的。”
“真没事会怕说怕查?我看这人没准就是条漏网之鱼。”孙太太一脸敏锐。
“不会吧,邢大夫那样的出身都没事。”
“就是啊。”
“其实他人挺好的,每回碰面多有礼貌啊。”
几个女人七嘴八舌起来,孙太太比个手势打断她们:“就算没有成分问题,难说没有别的问题,人民群众里就不能混进坏人了?邢大夫就不能是被他蒙骗了?”
安昀肃当时正要出门,在二楼楼梯拐角听见这些,他没有往下听,默默退回三楼。晚上邢纪衡下班回来,见他一身旧时打扮,穿起了许久未穿的布鞋布褂。
“又想起哪一出了?”
“这么着在家舒服。”安昀肃把碗碟端上桌,一样一样摆着,“洗手去,马上开饭。”
一整顿饭邢纪衡都盯着他看,盯得他直不自在:“怎么了,我这么穿你看不惯了?”
“没有,我想起早先在北平那会儿了。”
那会儿他们刚生活在一起,安昀肃常穿盘扣的缎褂。虽是旧时代的东西,却让邢纪衡这个留洋多年的人感到别有情调。后来他们搬回津城,住在租借区,安昀肃也入乡随俗改穿了新式衣裤。
其实他穿不惯西裤皮鞋。每次一穿,邢纪衡就逗他:“你这样真像哪家的公子少爷了。”
“哪啊,我是伺候公子少爷的。”
这话邢纪衡顶不爱听,当晚就把他里里外外伺候了一通,不许他往后再那么说自己。事后安昀肃差不多已忘了他换衣裳的初衷。直到半个月后一天,他在家歇晌,听大门外吵吵嚷嚷,他没太当回事,这两年因为三反五反,楼里的住户换来换去,再没有以前的安宁。
他起来倒了杯水,刚喝两口,门响了,响得还有几分不客气。他开开门,孙太太打头顶进来,后面跟着一位满脸难色的中年妇人。
“孙太太,您这是……”
“别叫我太太,那是旧社会的称呼,叫我同志。”
安昀肃改口:“同志,您有事?”
“没事能来敲你的门?”孙太太虽是个苦出身,这两年因着自己男人频频升职的缘故,官太太的架子倒是摆起来了,说着话就往门里迈,审犯人似的,“就你自己在家?”
安昀肃不想放她们进屋,可又不好和女同志拉拉扯扯,只好拿身子挡住她再往里的脚步,委婉道:“您有什么就在这儿说吧。”
孙太太四下打量一圈,把一直躲在自己身后的女人往前一拽:“婉琴同志丢了个镯子。”
安昀肃心里一坠,嘴上没有表态。
孙太太说:“这楼里白天就见不着几个人,我们几个天天待在一块儿,可就没人知道你都干些什么,这大夏天的,家家都敞着窗户,婉琴家又在一楼……”
“您说话得有根据。”安昀肃截住她,没让她把更失礼的话说出来。平白指摘他人就是失礼,这要搁早些年,他侍奉的宅门里,这么信口开河得掌嘴。
“有没有根据,让我们搜搜不就知道了。”
安昀肃当然不让,凭什么?旧社会他就让人踩在脚底下,进了新社会还是没他的出路?他这种出身就不配活得像个人?他朝大门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