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远花了两个晚上就看完了那本书,但他没有立刻去还。
从他的家到苏老师的宿舍不需要长途跋涉,公共汽车半个钟头就到;从厂里过去就更近了,真要想,随便一个中午,他少和车间那帮人胡扯几句就够跑一趟来回了。但他总是没有去,总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说不上什么因由,只是不想这么急急可可地去还,不想为了还而还。
不为了还而还,还为了什么?
不知道。但就是不想。一来一往若附带了时限,不成了图书馆里借书了?那他不如直接去图书馆,何必欠苏老师一个“还”。就是要还得不那么像“还”。
翻开书,是一本翻译过来的外国小说,讲爱情的。书里不少页码被做过记号,尽管又尽力展平,但折痕依在。贺远仔细看过,这些折痕都是折在主人公浓情蜜意的桥段上,最浓情蜜意时两个主角甚至有过一段浪漫的私奔。也许是苏老师把书借给过某位女学生或女老师,是她们在翻来覆去时做的记号?
但他还是宁愿想成是苏老师做的记号。苏老师做的记号多好啊,苏老师和他有一样的七情六欲,这么一本书,仿佛让他窥见了这七情六欲中最最隐秘的一部分;仿佛同样的悲欢离合,在他和苏倾奕的脑子里都走过一趟,突然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是什么不一样了?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啊,该催人哭还是催人哭,该引人笑照样引人笑,可就是不一样了。贺远感到心里的某根弦让什么戳了一下似的,颤颤悠悠地在那里打着晃。
晃了好些日子,一直把日子晃进了十二月。有天晚上,贺远梦遗了。梦遗不稀奇,好几年前就是他夜晚的插曲。这本来不值得大惊小怪,年轻轻的小伙子,谁还没个憋狠了的时候,在梦里恣意,谁的事也不碍,又便当又舒坦。他不认识梦里的人,梦里的人也不认识他,无非一个虚影、一个轮廓,用来盛装他无处喷释的欲望。
然而今天的梦,他醒来愣了半个钟头。就这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苏老师竟跑进他的梦里了,那么清晰生动,害他弄脏了衣裳。
其实梦到半截他就醒了,但是那舒爽的攀顶诱惑就跟踩刹车似的,抑或干活时要按停机器,一脚下去,一个按钮下去,它立刻是刹不下来的,劲儿泄了,但惯性仍要往前冲,一冲就到顶了。
他这时才一惊。他惊不是因为他受不了梦见一个男人,是惊在他起初并不惊这一点上。这才让他真正的一惊,醒了。躲了一个多月不敢深究的心,一场梦摆给他看。还说不想为了还而还,那他想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心总是知道的,最先就知道了,只是没那么快传达到意识里;就是传到了,意识也不敢认。贺远梦游一样从床上爬起来,小心避开母亲,把弄脏的内衣洗了。幸好是礼拜天,吃过早饭,他随口扯了个理由就出了门。
可出了门又不知道该往哪去。他心里乱,在车站随便上了一辆车。车把他带去了中山公园。
大雪的节气,将雪不雪的天,园子里游人不多。贺远没心思赏景,沿着小路机械地往园子里头走,一直走到了十七英雄纪念碑。那是民国二十年时,天津各界人士为了纪念大革命时期牺牲的英烈立的碑。
这使他难得想到父亲。在他有限的印象里,父亲从不愁眉苦脸,再怎么难,他总是把腿一拍把脸一抹,站起说:“能活着就是好事儿,人活一天就得过好这一天。”在信里他也一次次叮嘱贺远:“嘛事儿都不兴当逃兵,那没出息,不是咱贺家的种。”
怎么叫不当逃兵呢?贺远想,本分了几辈子的贺家人,想都没敢想过的事就这么叫他赶上了。还赶得那么寸,刚偶遇苏老师,又撞见安昀肃,现在好了,连美事都在梦里做完了,就跟老天爷一步步点着他走似的,他还装困不醒吗?
他曾问过唐士秋,怎么对谈对象就那么乐此不疲,一边喊着受折磨一边还非谈不可。唐士秋说:“不彼此折磨叫什么恋爱,恋爱就是让你的心荡秋千。荡秋千美不美?”
贺远说:“小孩儿喜欢。”
“知道小孩儿为什么喜欢?因为感觉自己飞起来了。”
贺远现在的心就有点腾空,有点飘,飘得他吃个午饭屁股都在凳子上坐不实。这可让桌对过的周松民瞧着新鲜了,盯了他好半天,筷子一敲他的饭盒,说:“一早起就看你心浮浮着,寻思什么呢?”
“啊?嗨,我能寻思什么,上班干活呗。”贺远回神扒拉了两口饭,嘀咕着。
“少跟我装蒜,自个儿照照镜子去,一脸桃花,准是惦记上谁家姑娘了。”
这就看出来了?师父好眼力啊。贺远自觉瞒不住,索性也不瞒了,筷子一撂,说:“师父您说,假如啊——”他还特意强调了一下,“要是您,对谁有点儿那个意思,可又不知道人家对您有没有那个意思,您怎么办?”
“我就猜!”周松民划着火柴点了一根烟,“你咋知道人家对你没意思?”
贺远不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连他对人家的那个意思究竟是不是那个意思,他还有些迷茫呢。
他的迷茫在周松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