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朱丹瓦灯徐徐掀开城门的黑夜。
迎缘客栈的周大飞晚上喝多了酒,摇晃着靠在墙瓦边缘撒了泡尿。转身,却听得一阵轻甲碰撞声。抬头一看,正捕捉到了城门前的一队禁卫,押解一人徐徐逾墙而过。黑暗中,囚犯身影无比熟悉。
“报上名来。”上车前,禁卫长敛声斥道。
“纪元策。”
那声音顺着寒风簌簌倒灌进周大飞的襟中。他在寒风中打了个尿噤,面色骤变。
陵裕城中近日风云诡谲,甚至连迎缘客栈都安插了眼线。周大飞得了纪元策被擒的消息,既恐多生变故,自己又离不开店内,更不知该信任谁,只得将信纸封在细筒内,派亲侄子周松送出这封信。
纵是快马加鞭,正逢璩州冰封,消息也隔了整整七日才到达翰牟高遂府中。
周松及至府前,却见到了卢煦池。高老身体欠安正在休息,那弱冠少年便被卢煦池邀至酒家吃喝。翰牟佳肴鲜美,米酒更是香甜醇厚,少年正值贪玩心性,有吃有喝,渐渐不胜酒力,伏在桌上酣睡了起来。却不知,趁他熟睡时,卢煦池早已将那信件调了包。
只见那纸上写了寥寥几字:“溟涬已俘于宫中,后事未知。”
这几个字,却让卢煦池辗转思索了整晚。
如今,他只知纪元策被擒,却不知是何人所为。任羲阙虽做事雷厉风行,却不会轻易诛杀前汴余孽,多半将先行拷问一番。纪元策不是屈打成招之人,口中挤不出消息来,处境便是更为危险。任羲阙对自己残存情意,对横竖不肯透露消息、折服于大漳的前汴人士,却不会罔留慈心。同在昔日师门之下,如今刘稷若是西北羽翼未丰,必不会允许纪元策都抖出自己往事;因此,一旦得知纪元策被擒,十有八九伺机灭口。
再者……近看周遭,高遂平日处事虽拖泥带水,此次却是被逼急了,不惜你死我亡也要端了那璩山要塞。此番淹水屠城之心已决,自己若要阻止,只能先与大漳讲和,循机拿回翠金玺,再另做打算。
一夜辗转难眠,直到熹微晨色染上窗棂,卢煦池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
他无兵无权、如今又是病骨支离,只剩下任葭一枚棋子了。这棋子是自己身上流淌的血与rou。送了这枚棋子,无非是将自己的脏腑生生摘下。
思及任葭,卢煦池骤然感到肩上一阵疼痛,曲曲折折蜿蜒至肋下,钻心剜骨、摧心剖肝。
父与子,情与爱,骨与rou……孽障与命数层叠相扣,生生不休,只有Yin阳两隔能将其尽数斩开来罢。
玉关之南。
入营已有十日之久,正数隆冬时分,翰牟军队行至玉关口,因大雪被困七日,随后兵分二路分别绕过玉峰黎河南岸,到达玉峰南部高地,离得漳翰边境仅剩区区二十里。
此处虽是高地,四周却由峻岭环绕,颇为隐蔽,易守难攻。山体虽陡峭,却不易崩塌,冬日可避风雪,诚然为一处好地。
高遂道,漳国地形诡异多变,翰牟兵马难以应对,不如先是在这玉关闭关固守,加以集训,挖壕堆垒,待隆冬一过,便趁机击溃戍关守军,以轻骑为首,直取璩山要地。至春季到来,再趁漳军失利,破堤引洪。高遂年老力衰,便留在灵抚城中布局,欲等开春出兵时,再前往军中。
募得了兵士,辎重却是重患。灾年国库空虚,翰牟方顾左右而言他,不愿再掏达王侯将相的腰包。高遂派人四处筹措,却杳无消息。风雪在铁钯外部刷了一层冰,手掌甫一攥住,皮rou便被沾在柄上,一撕一层血皮。将士们本就大多为翰牟汉子,本就对出征大漳无甚概念,这钱财土地,一落不到他们头上,二不曾是他们故土,因而遇饥苦,便是怨声载道,生出些歪曲心思来。
帐内未点炭火,只凭寥寥几张毛毯取暖。任葭在帐内直跪,任凭郝伟利高高扬起皮鞭,狠狠抽在他的背上。
“小子翅膀硬了!说砍就砍,说剁就剁,当这你家砧板不成?!”
任葭闷声受了这一鞭。
郝伟利气得吹须,反手撅了一支箭,啪地一声抡在任葭身上:“你当这是什么地?在人家地盘上讨吃讨喝,擅闯大营,伤杀三人……外头都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我擅闯大营、伤杀三人有罪……擅闯民宅呢?掳掠jianyIn妇孺呢?不扒他们的皮,反而来扒我的?”任葭道,“那三人罔顾军规,潜去昶厦偷食抢人,现不制止,以后又将如何?”
自从离了高府后,任葭每日沉默寡言,郝伟利一时没料到他口齿竟伶俐起来,愣了一瞬,又喝道:“那也不行,你懂个屁!”说着轰人出去罚跪了。
天气冰寒刺骨,任葭在外冻了一盏香时间,突而感到身后一暗。他扭头一看,却被一束目光牢牢钉在了原地。
卢煦池身着黑氅,面颊被寒风刮得通红,唇角因寒冷而干裂渗血。他静静望着任葭,宛若过了一辈子的时间,才将颈上狐毛围脖摘下,搭在任葭肩膀上。
“爹爹。”任葭道,声音反而在这沾着体温的毛裘之下颤抖起来:“你……您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