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迢夹在当中,更觉没意思,却不得不调出笑脸来招呼,扭头对蔻痕笑道:“异地不比家中,有哪里招呼不周,请二姑娘担待。”
蔻痕微笑听着屏风里头弹词唱调,是位先生在唱,咿呀咿呀的嗓子像爬楼梯,一顿一挫地往上升。唱的是扬州话,她听不懂,却也能够辩出些意思,无非是男欢女爱的故事,很是无趣。
她把飘远的目光慢条条地转到梦迢脸上来,“梦姑娘太客气,虽然不是家中,兄弟在这里,我做姐姐的就当这里是家中,没什么不周的。倒是辛苦梦姑娘忙了一上午,也带累了老太太与梅卿小姐。”
这两句有些撞破了席上的沉闷。梅卿唯恐输给她似的,等她话音一落,便搁下箸儿回笑,“姐姐在这里,我们闲着帮帮忙也是应当的,二姑娘才真是客气。”
她那继接上来的话并没带来什么明显的效果,蔻痕的目光仍旧只是轻描淡写地将她扫过去,落在了梦迢面上,“两位姑娘差几岁年纪呢?”
梦迢回道:“梅卿比我小一岁。”
蔻痕莞尔点头,“都生得好相貌,只是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点像的地方,各有各的好。”
说得梦迢与梅卿皆有微微的尴尬,认识的都知道她们不是亲姊妹,但从没有人当面说起过。因为都晓得梅卿原来是个小叫花子,说出来只怕她面上难堪。
蔻痕也未必不是不知道,梦迢想她就是故意的,她太擅长三言两语的就戳着人的肺管子。
静默须臾,老太太便来搭讪,“不是亲姊妹自然是不像的。梅卿原来孤苦伶仃,我见她可怜,就收在膝下养着了。他们读书人常说为富当仁,我虽然不富裕,也当能做件善事就做一件。”
“老太太心慈。”蔻痕悠悠点了几回头,转而又问:“老太爷呢?怎么不见?”
老太太神色微滞,旋即旁若无事地笑回来,“死了,梦儿小时候他就没了。”
梦迢暗把她娘瞥一眼,也不知是真是假。真假也不要紧,要紧的是蔻痕像是有意的,总是温柔地往人痛处扎,又恰到好处的不能叫人发火,连她娘这么个嘴上不吃亏的人也吃了暗瘪。
果然,蔻痕就此打住,目光轻挪回屏风上头去。从侧面看,始终保持着微弯的唇角,像是提着出鞘的刀,随时随刻预备着叫当前的场面尸横遍野,弄得人心惶惶。
梦迢有些出于保护老太太与梅卿的心态,殷勤地给蔻痕剥了一只鲜蒸螃蟹,献礼讨饶一般地剥在她碗里,“二姑娘吃吃看,是晨起刚送来的,都是活的。”
“嗯。”蔻痕提起牙箸挑了一小点蟹黄入口,“螃蟹就是要活的才好,有些做买卖的专卖死的,便宜倒便宜,却不新鲜。厨房里的下人吃亏空,也专去买死的,横竖蒸了端上来主人家也瞧不出什么。”
因为她忽然说了好几句闲话,梦迢受宠若惊,忙又拿着小锤要敲一直,笑着,“可不是嚜,我早起就叫人在厨房里盯着的,就为了防这种事。”
蔻痕吃了两口便不吃了,向她摇头,“不要了,姑娘别剥了。”
梦迢只得搁下锤子,尴尬地空悬着手。半日回神想,不知不觉的,她对蔻痕的讨好已经近于对一位辈高权重的尊长,恐惧与不安业已开始根植在她们的关系里。
她很是感到不踏实,便将空悬的手去握起面前的酒盅。
蔻痕当然是故意的,她的一言一语像是圈套,赞扬,褒奖,问话,刻意围拢了梦迢,使梦迢将自身放得低低的,然后顺理成章,一切就是她说了算了。
她瞥一眼说:“梦姑娘,要少吃酒,吃多了头疼。”
梦迢只得放下酒盅,将手规规矩矩垂放到裙上去。屏风后头唱的是另一个故事了,但调子似乎没多大的变化,仍旧咿咿呀呀九转回肠,像根软的绳索,把梦迢捆起来,她很不自在。
倏地这时候,一个丫头走来俯在她身边说了两句。蔻痕扭头望过来,她正起身到不直不弯的境地,曲着膝躬着背笑了笑,“章平要回房去换衣裳。”
梦迢平生头一回感叹侍奉男人倒还是“有些好处”的,起码董墨要换衣裳,她就有了幌子离席,暂且脱离蔻痕这种不知不觉对她的摆布。
两个人走出水榭,忽然天宽地阔,风簌簌地吹来,使她连裙摆都肆意放纵地荡开。
董墨睐一睐她,好像忽然不记得她夜里说的那些怄人的话了,面色也由淡转笑,“看你夹在中间憋得不成样子,叫你出来散散闷。”
“我一猜就是。”梦迢松这一口气,也像忘了他们之间的嫌隙,吊着他的胳膊撒娇,“你怎么晓得我憋得厉害?”
“只看你坐在那里的背影就知道。”他抽出胳膊,将她揽着,“你平常坐在榻上,歪歪斜斜没长骨头似的,方才坐在那里端端正正的,只怕腰背都酸了。”
“也是没办法,你姐姐与我娘还有梅卿暗里逞斗呢。”
“谁占了上风?”
“你二姐。”梦迢把嘴一撇,有些垂头丧气,“看见你二姐,再想到你家里的情形,简直叫我气也喘不上来。”